23.1
正月十五过后没两日,小玉儿便再次入宫来探望姑姑大玉儿。她先去了清宁宫给哲哲皇后请安,然后便来了永福宫。
踏进正门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从里面端着汤药碗出来的素蓥。
素蓥毫无防备地撞见小玉儿,吓得一激灵,手上一个不稳当,托盘和汤碗全都掉落在地上。素蓥于是赶紧低头蹲下身去捡,大气都不敢出。
明珠闻声赶来门口,看到小玉儿正施施然走来,又见到素蓥蹲在地上的狼狈样,甚是不悦。
“福晋来啦,快请进屋,娘娘在里面等着您呢。”
明珠先是赶忙上前去迎小玉儿,在路过素蓥身边时又忍不住低声斥责一番:“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收拾好东西下去。”
“是。”素蓥加快清理速度,恨不得马上逃离现场。
小玉儿却在来到素蓥身旁时停下了脚步。她瞥了眼蹲在地上的人——这个一看就知道想要躲开她的人,其实早在进门的一刹那,她就认出来了。
“姑姑宫里用人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这么毛手毛脚的奴才,放在我们睿亲王府,早就得被我赶出去了。”
小玉儿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拂了拂衣袖走进门去。
素蓥也不知道小玉儿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收拾完地上的碎片,赶紧跑回了小厨房。
23.2
小玉儿进得里屋给大玉儿行礼问安后便也坐到了榻上,姑侄俩话起了家常。
“刚刚门口是怎么了?你在跟谁说话?”
“咳,就是个不中用的奴婢,连个盘子都端不好。我替姑姑教训了一下。”小玉儿笑道,“姑姑就是仁慈,可这御下还是得严厉些,谁知道这底下的奴才们一个个的,有没有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的。”
“刚刚出去那个丫头本就是从宸妃那里借来的,是她宫里的红人儿,我也不好怎么着,用完还给人家就是。”
“原来不是姑姑宫里的,那就不好办了。”
“这话是何意?”
“不瞒姑姑说,刚才那丫头是叫素蓥吧?她与我确有渊源,我今儿进宫找姑姑也是为了她的事。不过事关王爷……”小玉儿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屋里的几个奴婢,便没再做声。
大玉儿自然会意,也抬眼示意明珠领着这些人都退到屋外去回避。
待所有人都不在了,小玉儿突然起身跪下,把大玉儿也吓了一跳。
“求姑姑帮帮我,帮帮王爷。”小玉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这是干什么?有事起来说话。”
“姑姑听我说。这素蓥本是王爷从朝鲜掳来的女子,也是他新纳的妾室。但她的身份并不一般,她是朝鲜世子未过门的妃子,王爷此举怕是要惹祸上身。加上她本也对王爷无情,一心只想跟世子团聚,我便一时心软,放她出了王府。本以为从此王爷便与她没了瓜葛,可谁知,十五那天宫里的家宴上居然又见着了她。王爷这两日便跟魔怔了似的,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她接回府里去。我是怕王爷犯糊涂,这事要闹大了,我们可都是欺君之罪啊。”
小玉儿拉着大玉儿的手接着说道:“姑姑在王爷心里的地位,我们谁都清楚,我也从不敢奢望什么,只求保住这安稳的日子。以往王爷娶进门的任何女子,也不过都是新鲜一时便作罢,从不见王爷往心里去。可他对素蓥不一样,他找了她快一年,从未放弃。那日在皇宫里见着她更是毫不避讳地拉拉扯扯,差点让人撞见。我是真怕了,怕王爷为了她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傻事来。姑姑也不忍心见王爷出事的对吧?所以,我只能找姑姑帮忙了。”
“你说什么?她是多尔衮的妾室?”大玉儿被这个消息震惊坏了,“那她是怎么进宫来的?”
“谁曾想她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定是冲着宫里关押的那位朝鲜世子来的。”
小玉儿也是一脸不甘,接着说道:“本来她在不在宫里也碍不着什么事,但王爷现下知道她的下落了,万一在宫里再闹出什么动静,可如何是好?”
“多尔衮当真对她如此看重?”
大玉儿问这话时虽然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在滴血。
想当初她与多尔衮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还是为了家族利益被迫嫁给了皇太极。为了守护心中所爱,她不惜对抗皇权,即使最终守不住清白之身,但由始至终,她的心她的爱只在多尔衮身上。哪怕皇太极当年如何宠她爱她,她也矢志不渝。多年后,皇太极终于对她心灰意冷,转而一心一意扑在了姐姐海兰珠身上。
她这算是求仁得仁了吧?终于是不负所爱不负卿。
可他多尔衮呢?为了个俘虏来的朝鲜女子就要背弃他们当初的誓言了吗?
“不敢隐瞒姑姑,王爷为了护她已经冒险做过违抗皇命的事情,所以我才害怕呀。”小玉儿看似在吐苦水,求保护,实则句句在剜大玉儿的心。
她何尝不知大玉儿与多尔衮的过往,占据着多尔衮内心的大玉儿在她面前一直有种优越感。如今既可以让她也尝尝被挚爱所负的锥心之痛,又可以借她之手除掉眼中钉,这般一箭双雕,她小玉儿又怎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你想要我如何帮你?”大玉儿问道。
“本来以为素蓥是姑姑宫里的人,那只要姑姑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出宫就好。但她偏偏是宸妃宫里的人,这就难办了呀。”
小玉儿故作沉思状地顿了顿,说道:“姑姑既不能做主将她逐出宫去,不知可有法子让她消失在宫里?如此便能断了王爷的念想。”
“毕竟是宸妃宫里的人,你容我想想。”大玉儿未置可否,“你今儿先回去吧,看好多尔衮,别让他乱来。”
“有劳姑姑费心,那我回去等消息啦。”
辞了大玉儿宫里出来,小玉儿不禁面露一丝得意之色。她这个姑姑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只会比自己更高明。让她来对付那个朝鲜女人,那是绰绰有余。
多尔衮啊多尔衮,纵使你再爱这两个女人又如何?你终究还是会爱而不得。而且故事的结局是你的旧爱除掉了新欢。想想就很精彩啊……
而永福宫内的大玉儿则陷入了沉思。
当初把素蓥从宸妃宫里要过来,本就是她布的一局棋。当手下的亲信告诉她八阿哥落水那日是素蓥救了八阿哥,坏了她的谋划之后,她便派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素蓥,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今日听小玉儿一说,终于知道了她跟世子的关系,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什么总去私会世子了。
如今自己临盆在即,也该是用到这颗棋子的时候了。但这颗棋子居然能牵扯到多尔衮,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本来也就是颗用完即弃的棋子,现在知道了她和多尔衮的这层关系,那就更加留她不得了……
23.3
此时的小厨房里,毫不知情的素蓥还在盘算着怎么尽快逃出宫去。眼看着多尔衮,小玉儿都找上门了,再不跑,真被他们逮回去就完蛋了。
可眼下,鳌拜也联系不上,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这日夜里子时,素蓥趁着所有人都入睡了,又悄悄去往世子的住处。一是与他商讨脱身之策,二是与他坦承心意,好好做个告别。毕竟这宫里唯一的朋友也就只有他了。
是的,李溰在素蓥心中也就只是亦兄亦友的故交,再无其他。既然已经认清了这一点,那就还是应该在自己出宫前厘清这段关系。这样一来,后世的苏媛与李景尹也才能各归其位,不误良缘。
经过御花园小池塘的时候,素蓥突然隐约地听到女子细微的啜泣声。
是谁大半夜的躲在这里哭呢?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好奇害死猫,但脚步还是不受控地跟随直觉悄悄来到了池塘边。
那个跪在池边悄悄抹着眼泪烧纸钱的丫头,不是春兰吗?
春兰是御厨房的杂役,平日里跟素蓥没少打交道,也帮过她不少忙。
不是听说马上要放出宫去了吗?终于可以恢复自由身,多好的事啊,怎么还在这哭起来了?
悄悄靠近前去,素蓥轻唤她的名字:“春兰,你在这干嘛呢?赶紧把东西收起来,一会儿就会有换防的守卫经过这,别让人发现了。”
春兰见到素蓥虽说吓了一跳,但怎么说也是宫里的好姐妹,知道她不会害自己,于是赶紧擦干眼泪,收拾火盆。
素蓥见她手忙脚乱的,便也过去帮忙。
“你这是给谁烧纸呢?这可是宫里,让人发现了可就是大不敬的罪,你不要命啦?”素蓥低声呵斥着,“明儿你就能出宫了吧?何苦今夜来冒险干这事?还好是我瞧见了,这要是换了别人,后果我都不敢想。”
“正是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回来,我今夜要是不来祭拜我妈,这辈子就再没机会了。”春兰低声道。
“你妈死在这里?”素蓥脑袋一蒙,她想起了那个在这里自杀的奶妈刘氏。“是八阿哥那个奶妈?”
春兰闻言但哭不语,半晌才说了句:“我妈是为了我才死的,我却什么都不敢说,是我不孝,连累我妈死得那么惨,连个尸首都留不下。”
“你妈为什么要害八阿哥啊?你又做什么了?”素蓥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素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宫,我当年是为了活命,被我妈卖给了当时还是四贝勒的皇上,给他们府里做包衣奴才。不然的话我就得被我那个畜生老爹卖去妓院给他还赌债。我本想逃,却被他抓回家差点打死。我妈为了护我,也被他打个半死。最后我妈实在没招才把我卖到了王府,拿着我的卖身钱打发了我爹。”
“春兰……”素蓥拍了拍她的肩,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家里摊上这么个男人,是我们命不好。而我这些年在王府,在宫里好歹是逃出魔掌了,但我妈却一直活得胆战心惊,动不动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去年,我妈又生了个妹妹,可我那狠心的爹居然背着我妈,把我那才几个月大的妹妹给卖了,还逼着我妈来宫里当奶妈给她挣钱还债。如果不是因为我到了要出宫的年纪,我妈怕那个畜生老爹再来祸害我,她也不至于犯下这滔天大罪,拉着我爹跟她一起去死。只为了给我出宫后留条活路。”
“你妈为了你,真是豁出了一切。她是个好妈妈……”素蓥抱了抱春兰,没想到她身世如此坎坷。“只是八阿哥也是个无辜稚子啊。”
“我妈也是被逼的,虽然她不肯跟我多说一句,但我知道,是有人逼她这么做的。她不告诉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春兰再度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继续说道:“素蓥妹妹,你是我在这宫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这些事我只与你说,待明日出了宫,这宫里的一切是非便也与我无关了。你也切记不要再对第三人说起,免得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我知道的。”
就在二人说话间,素蓥听到有巡防士兵走近的声音。
“有人来了,你快些回去,别让人发现了。”素蓥赶紧把火盆递给春兰,推她往回走。
“那你呢?”春兰不放心地看着素蓥。
“你不用管我,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儿再来把这里的地面处理一下。可你要是被发现了,明儿就出不了宫了。快走啊!”
说完素蓥紧忙隐身藏匿到了假山后面,春兰见状也不敢再耽误,往御膳房的方向跑了回去。
待巡防的士兵走远,素蓥方才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好地面上烧纸留下的灰烬和痕迹,然后才往世子的所在赶去。
23.4
来到七间殿,世子已经等在门外。此刻,换防的士兵已走,下一班的值守士兵还有约一刻钟才到。素蓥和李溰已经掐着这个点私下密会过几次了。
见到素蓥过来,李溰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才来?路上没有被人发现吧?”
“世子邸下放心,没人看见我。只是有点事情耽误了一下。”
“那就好,我们进屋里去说吧。”李溰说罢转身欲往屋内去,却被素蓥一把拽住衣角。
“邸下,今夜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我就不进去了。”
素蓥想到屋内还有世子嫔在,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讲,免得大家尴尬。
“行,那就在这里说。”李溰牵着她的手,来到殿外的转角处。
“世子邸下,我的身份怕是已经暴露,宫中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那我去跟大清皇帝陛下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让他准你来我这里不就好了?”
“事情没邸下想的那么简单。”素蓥皱眉说道:“我的真实身份不能让大清皇帝知道,我的父亲被斩,按照当时的王令,我是得拉去充做军妓的。而大清的睿亲王,就是当时打到江华岛上的那位王爷,他帮我改了身份还强娶我为妾,是我后来煞费苦心地逃了出来。”
“你说什么?”李溰闻言大惊。
“你放心,我跟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之前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担心。而且我原本也以为,他找不到我的。没想到前些日子在皇宫里又被他撞见了。虽然他目前还没什么动作,但我这心里发慌,时刻都在担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把我抓回王府去。”
“他们大清这么不讲道理的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也是将来朝鲜王室的妃嫔,怎么可以将你强娶了去?”李溰气得声音都有丝颤抖。
“你跟强盗有什么道理可讲?”素蓥叹了口气,“谁叫我们打不过人家呢。”
“而今之计,是得赶紧想个法子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教他再也找不着我。我自会在宫外隐藏好自己,然后等着世子邸下归国的那一日,再同你一道离开。”
“如此,那你三日后的午时想办法再来我这里。三日后会有朝鲜的使臣来给大清皇帝进贡,顺道也会带些特产送来我这里。你到时候跟着使臣队伍混出宫去。”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一定想办法过来。”
“只是这一别,我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了。”李溰有些黯然。
在这大清皇宫里,能时不时地见上素蓥一面,对李溰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能让他这昏暗无涯的质子生活好歹还有那么一丝亮色。如今,连这点光亮都要成为泡影。
但为了她的安全,也只能如此。
李溰低头解下他佩戴在腰间的荷包交到素蓥手里,说道:“这是我母妃生前为我缝制的荷包,我一直随身戴着。它是我最珍视之物,今日我将它送与你,你当知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素蓥接过荷包,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往后你出了宫,我们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何地了。但无论是何时何地,无论你是何种境况,我都会等着与你团聚,娶你为妻。你记住,此生,我李溰定不会负你!”
说完,李溰将素蓥紧紧拥入怀中,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
他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打仗赢不了大清,做质子却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任凭鱼肉。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名正言顺地护在身旁。
而李溰这突如其来的深情表白,也堵住了素蓥原本想说的话。面对这个俊美而柔情的王世子,自己此时若直接地拒绝悔婚,会不会让他太难堪了呀?
毕竟一入人间,他就是自己命定的未婚夫,而且从来对自己也都是深情款款。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不是经历这么多坎坷,他们之间也许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是,没有如果。
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
师傅说过,在人间历劫,最重要的是要遵从内心。而她的内心已无法说服自己爱上面前这个男人。那这段缘便应该不是正缘,迟早也要了结。
只是几日后还要指着他帮自己逃离皇宫呢。要不还是先逃出去,跟世子取消婚约这事,日后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