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到晚上,世界就像缓慢转动的黑洞,无情吸纳所有活物的灵魂。
柴火燃烧着,融化了夜的寒冷。
安泊从包里拿出前几天晒好的兔肉,丢给行风,自己开了一瓶牛肉罐头。行风的小黑鼻子攒动,嗅了嗅罐头的香味,又嗅了嗅面前干巴巴的兔肉,朝安泊哼唧。
“小狗不能吃太咸!”
行风委屈的表情让安泊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露出难得的笑容。她摸摸行风的头,用小刀叉出一块滴着汤汁的牛肉,轻声说:“只能尝一点。”
“汪!”
“嘘!小点声!”
安泊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虽然她从来不担心自己会饿死,但对于烹饪却一窍不通,最多将肉晒干、煮熟,或者直接用火烤到勉强能够下咽的程度。这几年来,安泊吃什么,行风就吃什么。舌头经过了血腥味的磨砺,安泊的口味也像一条狗。牛肉罐头的咸香味飘出来,馋得安泊喉头滚动。
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行风趴在地上,盯着忽闪的火苗。
安泊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躺在睡袋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闭了又睁,朝屋内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火焰另一边熟睡的女人身上。
现在她能借助火光,完全看清女人的脸。
几道伤口横在女人的鼻梁上,长期的风吹日晒在脸上留下干涩发红的痕迹。紧闭的眼睑下,傍晚燃烧的瞳孔仿佛仍有余温,微微滚动,蜻蜓翅膀纹路似的黑色长睫毛也跟着颤动。女人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安泊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也许是相似的孤单气质吧。
不安分的火舌用它的影子肆意舔舐着女人的侧脸。
女人嘴唇的血迹已经擦干净。即便失血过多,她的唇色却依旧鲜红,只是少了几分浓烈。她想起女人在嘴边点起的烟,倔强地在黑暗中闪烁,她想起女人漫不经心的表情、不紧不慢的动作。除了对生命消逝的于心不忍,安泊觉得生死关头却满不在乎的女人不应该死在那里,死在几个喽啰手里。
女人翻了一个身,背对安泊。由于牵扯到伤口,嘴里发出了几声呻吟,右手手指轻轻勾动,惹得火焰也跟着抖动了几下。
安泊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女人的嘴唇许久。她慌乱地转过身去,为了不惊扰女人,又放轻了动作。
还是睡不着。她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个房间,更不习惯周围有陌生人的存在。
“行风。”安泊小声说,用手指了指女人。
行风歪了歪脑袋,接收到指令后乖乖走到女人身边卧下。
安泊起身,一个人走到河边。河岸的坡度是天然的温床,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她都会看看夜空。安泊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月亮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空中漂浮的灰尘吞掉所有星体散发的光芒。
世界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安泊不知道。从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生活在这片废墟中。
她曾听温黎说,在大量的自然灾害密集地爆发前,也就是他们称为“天启”的那一年之前,冷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谁先按下的按钮,核弹在呼吁和平的诺亚城落下。从那以后,各国之间冲突升级,互相指责、互相推诿,从导弹到核武器,从军事行动到大面积的恐怖主义,世界开始失去秩序。
不出两年时间,地球上主要的城市都被核弹摧毁。大范围的战争引起了意外的地壳运动,“天启”那年,自然灾害接连不断地爆发:海啸、地震、火山爆发、洪水......它们彻底摧毁了战时仅剩的一点文明秩序,世界人口数量锐减。没有人知道“天启”时活下来多少人。
温黎说,那年路上到处都是成堆的没有掩埋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黄沙整日整日地遮蔽住太阳,混着腐臭和毒气硬生生钻进人的鼻孔。到了傍晚,红绿交融的诡异光芒透过黄雾弥漫在大地上方。下的雨是黑色的,河里的水是黑色的,新生婴儿的嘴里也是黑色的。人人都觉得地球已经变成了炼狱,说不定哪天就会毁灭。但她们活了下来。
就这样。活了下来。
安泊想起温黎说话时凌厉坚定的眼神、干脆利落的断句、底气十足的腔调。她是一名从不失手的猎人,也曾是安泊唯一想要成为的人。
安泊小时候还跟温黎去掩埋遇难者的尸体。原本村民担心这种场面对年仅四岁的孩子可能不太好,但温黎说,首先,她没有办法把安泊一个人丢在家,其次,之后安泊见到的尸体只会比现在更多。于是安泊站在一旁,看他们如何用铁锹从瓦砾泥浆混凝土中铲出一只只手臂大腿和勉强能看出人形的“黄泥”,丢进不远处刚挖好的大坑里。
“去!去!新世界!”安泊想起墙上的话。
后来的事情也就像温黎说的那样,她见过更多成堆的尸体、骨头,多到她无法想象,这个世界当初是如何容纳下那么多活着的人。
浮尘凝聚成的“云朵”向南流动。现在离“天启”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今天的安泊能够看见太阳,但想要看见月亮还是得凭借一些运气。
安泊想着过去和现在的事,逐渐沉入梦乡。至于未来,她早就不想了。
-
“汪汪!”
安泊是被行风叫醒的。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抖抖睡袋上凝结的露珠,太阳刚从山那边探出头,世界还没完全苏醒,蒙在一团雾里。行风咬着她的裤脚,安泊想起屋里的女人,连忙跑进农场。
睡袋里没有人。
安泊还没来得及踏进房间。
金属刀刃透着寒光闪现在安泊面前。女人倚在门上,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腿作为支撑。她双手握住刀,警惕地打量她。
“不要紧张。”安泊说。
“你是谁?”女人问。
“一个倒霉的过路人。”
“为什么要救我?”
“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刀刃仍旧对准安泊。
女人对安泊的话半信半疑。站在安泊身边的行风冲她摇尾巴,吐舌头喘气。
“这是你的狗吗?”
“是。它叫行风。”
“汪!”行风听到它的名字后乖乖坐在地上,两只小耳朵跟着耷下来。它歪头看着女人,似乎在示好。
女人的视线在行风和安泊身上来回摆动。狗是不会骗人的。女人松开握住刀的手。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安泊先开口:“我可以进来了吗?”
“嗯。”女人表示肯定地哼了一声,似乎并没有为刚才行为感到抱歉。她侧过身子,让安泊进来。
安泊开始收拾昨晚的睡袋。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女人从身上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扔给安泊。
“南方产的烟,我只抽过一根。”女人说,“算是你救我一命的谢礼。”
安泊伸手接过纸盒,上下打量它的包装,外面的壳子上画着一只站在山上的金色猎豹,里面的烟嘴镶嵌着一圈金箔。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烟。她面无表情地将烟盒扔回给女人。
“我不抽烟。一发子弹的事,没必要谢我。”
“是吗?”女人挑挑眉,似乎对安泊享受不到抽烟的乐趣表示遗憾。她随手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又不紧不慢地将烟盒塞回内侧口袋。
“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女人靠在墙上,又在身上来回摸索,“该死,打火机丢了。”
“什么都不要。”安泊仍旧在整理行李,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年头还有人做不图回报的事?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人生出的烦躁在安泊说话后消散了几分,她将嘴里的烟重新装回烟盒,眯起眼打量着安泊。
“信不信由你。”安泊说。过了一会儿,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件干净衣服,正好扔到了女人头上。
“这是我的衣服,洗过了,很干净,不用还。”安泊顿了顿,“为了处理你的伤口,我只能用刀划开你的衣服。”
女人拿下蒙在头上的衣服,低头瞥了眼自己黑色背心的下摆,那里已经被撕开,绑成了一圈透着血迹的简易绷带。
她轻声笑了一下,随即利索地将衣服套了上去。
“虽然有点小,不过还是谢谢啦。”
安泊扫了她一眼,发现衣服确实有些紧,绷带的边缘依然露在外面。这时安泊才注意到,女人比自己高了足足一截,昨天她蜷缩着身体,因为伤势显得格外虚弱,难怪自己当时没有察觉到。
“时间不早了,摩托在我车上,一会儿骑走它吧。”安泊语气平淡地说。
“你真体贴。不过,我不喜欢欠人情。这样吧,我叫艾森。如果我们再次碰到,你就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这份人情我必须还。”
安泊没说话。一来她觉得没有机会再次碰见艾森,二来她真的不需要艾森的谢礼,她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别人的回报。
“跟我来。该走了。”安泊起身。
“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艾森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外面的天完全亮了起来,阳光驱散了清晨将世界吞噬的雾,唯有无主的黄沙依旧在空中漂浮。
皮卡车上黏了一层新土。安泊拉开车厢上的防水布。艾森的摩托正安静地躺在上面。安泊跳上车厢,将摩托推下来。
艾森跨坐在摩托上,大幅度动作扯到了她的伤口,她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动油门的同时回头看了眼安泊,说:“走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泊。”
“那安泊,再见了!谢谢你救我,我们会再见的。”
艾森说完便戴上头盔,向她招招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泊目送她的身影消逝在黄沙中。
“走吧,行风,我们也该上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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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