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 第17章 乐园

艾森应该看到她流泪了。安泊心想。她依旧徒劳地做着补救工作：脖套拉至鼻梁，墨镜压住布料边缘，尽可能地遮盖脸上干掉的泪痕。

她不想以脆弱的一面示人，尤其对象还是艾森。

盐分渗入皮肤皲裂处引起阵阵刺痛，与悲伤撕裂心脏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

“刚才的歌声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接收到新的信号。”安泊平复了情绪，故作镇静地说道。

“看来我们快要到了。”艾森点起一支烟，打趣道，“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人和你一样，一首歌听这么多遍都不会腻。”

安泊撇撇嘴，忍受枯燥与重复是她的日常生活，她只是习惯了而已。

皮卡继续向前行驶，人类活动的痕迹逐渐减少。这条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浅，直至与周围白色沙土融为一体。

天色将晚，地表温度急速下降，空气中的水分凝聚成白色的雾，一点一点吞噬了安泊的视线。

刚落入地平线之下的太阳还未死心，诡异的光线透过绵密的水滴，将整个惨白世界搅为一团瘆人阴冷的紫。

安泊打开车灯，能见度仅仅几米远。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停下过夜，天亮后再继续赶路时，车轮下突然传来清脆的响声。

“咔嚓——咔嚓——咔嚓——”像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难道她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了？

安泊将车熄火，跳下去察看情况。

“咔嚓——”

双脚落到地面的时候，她似乎踩到了同样的东西。

一阵腥臭味从鞋底传上来。

安泊没有移动脚步，环绕着她的雾像解不开的谜团。她打开手电筒，光束穿过灰白的雾气，隐约照亮了地面。

好消息是，她碾到的不是人。

意味不明的消息是，她碾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蜘蛛。

这些蜘蛛黑亮的外骨骼已经碎裂成片，渗出的组织液在手电的照射下散发着绿色光芒。细长而粘稠的丝状物从它们的腹部、眼睛和颚部挤出，缠绕在它们断裂的肢体之间。安泊这才看清楚地面上的白色已经不是原本的沙土，而是黏稠的蛛丝。

一只残腿的蜘蛛翻过尸堆，扭动着笨拙而破碎的身体，沿着安泊的裤脚向上爬。

安泊抖了抖腿，手电筒的光跟着抖动，忽闪中照亮了路旁更多吐丝结网的蜘蛛。她顺着光线看去，密密麻麻的蜘蛛仿佛黑色的浪，层层叠叠地在迷雾深处涌动。

“发生什么事了？”车上的艾森问。

“地上爬满了蜘蛛，很可能有毒。”安泊说，“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就在安泊正要打开车门上车时，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种奇怪的频率。猎人直觉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真聆听声音来源。

这声音不是来源于车内，而是从道路前方雾的深处传来的，若隐若现地回荡在紫色的世界。

钢琴的声音。

这是？刚才那首歌！

当安泊意识到这一点时，倏忽之间，曾经历的悲痛更为迅猛地再一次侵袭了她的身体，安泊握住车门的手动弹不得。

钢琴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像来自于过去的真实，像已经知晓却无法抵抗的宿命。

安泊的身体深处涌动着一种剧烈的冲动。无数亡灵榨取了自己的最后一滴心血，化为音符，嵌进这首歌里，现在她的心正被这群鬼魂撕扯着，脑袋像一颗急速膨胀的气球。

“这个世界除了悲伤和死亡，一无所有。”一种声音在安泊脑内啸叫。

你是谁？

“你不过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才不是这样！

“不是吗？你的妈妈抛弃了你。你的养母背叛了你。你的朋友离开了你。你甚至连自己的命都无能为力。”

不！这与你无关。

“她们当然与我有关，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不。我才不是你。

“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活着除了悲伤都是幻觉，安泊，死亡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也是唯一快乐的存在。”

不。

“你不是想见你的妈妈吗？那就快过来吧。睡得再深一点儿，再深一点儿......”

“嘭——”

手电筒从安泊手中滑落。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眼球痉挛地向上翻动，嘴角流出白色泡沫，大脑再次停止了思考。

下雪了，周围白茫茫。好安静。好安静。我会在这里见到妈妈的，对吧？

安泊的头猛地撞在车门上，身体向下滑去，即将倒在那滩猩绿色的蜘蛛血液里。

一双冰凉的手从安泊胳膊下穿过，架起了安泊正在下坠的身体，紧紧捂住她的双耳。

“安泊！”

谁在叫我？

“安泊！”

好吵。

“安泊！”

但我好像认识她。

安泊用力撑开眼皮。虽然雾很浓重，但这样近的距离足够她看清眼前的那张脸。

哦！是艾森呀！不过这家伙平时一副胜券在握、漫不经心的样子，什么事情让她这么惊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

安泊下意识勾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像是终于发现了松鼠藏匿的秘密坚果——她发现了艾森不曾流露出的另一面。

下一秒，安泊失去意识，本能地向熟悉的烟草气味倒去。

-

像是做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梦。梦都是这样的，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安泊眨动眼睛，面前是熟悉的车座靠背，上面还有一枚褪色的小牛贴画。

行风舔了舔她的脸。

这是她的车。而车，正在行驶。

安泊一惊，挣扎着坐起来，脑袋像是经历过一场战争，昏昏沉沉。她在反光镜中与艾森对视了一眼。艾森挑了挑眉毛。

“你，你的腿好了？”安泊惊讶地问。

话说出口的时候，安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闷，她摸了摸耳朵，只见耳道里紧紧塞入了两团动物柔软紧密的毛发。她正准备将它们摘下，艾森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这么做。

安泊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起初，她下车发现了漫无边际的蜘蛛群，后来，就在她要上车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那首钢琴曲，悲痛与绝望的感觉一瞬间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的事，她便记不太清了。

不过安泊能肯定的是，艾森救了她。想到这里，安泊记得她梦见艾森在茫茫雪地里寻找着什么，一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焦急慌张的样子，她从未见过。

紫色的雾越来越浓重，道路早已消失不见，车灯只能够保证一米内她们不会撞上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安泊从后排翻进副驾驶，这次她不再是司机了。

视野内雾蒙蒙一片，安泊偏头看了看艾森，她似乎比坐在副驾驶的时候严肃一些，眉头微微鼓起，就像她写诗时那样。

艾森来回转动着方向盘，皮卡在雾中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弯。

安泊想开口问艾森她是如何判断方向的，但一想到耳朵上的毛球，她干脆自己思索起来。

现在她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是听觉。

那首歌绝对不是一首普通的歌。在电台中传来的时候，安泊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撕裂，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伤感和脆弱，才会在听到一首歌后流泪。

但刚才在这片死寂的雾霾中，她再次听到了相同的旋律，几乎只有一秒钟，她便昏厥过去，失去了部分的记忆。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占领了她的身体与意识，她不能尝试回忆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她害怕仅仅一个苗头，她便再次万劫不复。

不过安泊能肯定的是，晕倒之前，歌声的旋律是从雾的深处传来的。艾森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沿着歌声行驶，或许就能找到守墓人。

所以，这首歌既是守墓人的陷阱，也是守墓人的路标。

安泊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艾森，或许在电台播放音乐的时候，她就已经沦落为任守墓人摆布的猎物。

等这次她们顺利获得守墓人的线索，她要好好向艾森道谢。这次艾森救了她的命。

但让安泊依然感到奇怪的是，那首歌为什么对她有如此强烈的影响？甚至因此失去部分记忆？而为什么艾森不受影响？

种种疑问在安泊的脑中盘旋，但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

就在这时，艾森突然踩下刹车。

皮卡在一块铁质围栏前停了下来。

艾森下车，走到围栏前，安泊跟着下去。

那些讨人厌的蜘蛛还在，它们争先恐后地朝围栏内爬去。

手电筒照亮了围栏上精巧的铁质结构，即便大部分地方已经生锈脱落，图案依旧能够辨认。那是一种独特的太阳，上面画着人类五官。安泊曾在一些旧时建筑上见过这种标志，不过她不清楚它们的含义。

艾森冲她点点头，说着什么。

我们到了。

这几个字的口型安泊看懂了，她点点头。

这里就是老人说的墓地，守墓人的居所。安泊心想。

随后艾森又指了指车，摇摇头。

现在不能开车了。

安泊继续点头。

她们从车上取下了必备的武器，行风这次也参与到行动之中。

两人一狗沿着围栏的方向走，没过多久，她们便发现了墓园入口。

说是入口，其实是一块勉强能够通过两个人的空缺。旁边挂着一块告示，上面端正地写着“乐园”二字。

安泊说不上来，“乐园”两字让她感到奇怪，既像是对她们这些活着的人说的，也像是对里面死了的人进行总结。

艾森拍了拍安泊肩膀，示意她们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