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 第11章 庆祝

来时，艾森跟在安泊身后，去时，安泊跟在艾森身后。

安泊低下头，视线追随艾森的斗篷后摆，不与别人对视。艾森右脚的步伐迈略显迟钝，因为受伤，比左脚踩得更重，但她依旧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安泊一边从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一边思索现在的状况。

如果这里是肯特区的赏金猎人们领取悬赏并进行交易的地方，那伙追艾森的赏金猎人很有可能也在这里。无论是在加油站还是公路上追击的时候，他们个个全副武装，用面具遮挡住脸，要认出他们来很困难。

但他们想认出艾森并不难。安泊记得，她们在公路上相遇时，艾森的额头上只缠着一截松散的绷带，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遮挡物。

该死。要是他们真的追过来，她刚把枪给了老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匕首。更何况这里说不定是他们的地盘，没有丝毫胜算。

只能先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她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了那扇重返人间的铁门，重新踏入了阴冷幽暗的矿道。来时点燃的火把早已燃尽，艾森伸手取下矿洞壁上摇曳不定的鬼火，阴绿的光晕映亮了她们的脸庞。

安泊与艾森简短地对视了一眼。

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石壁深处传来模糊的回声，时不时有小碎石从上方滚落，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们在交错纵横的铁轨上走走停停。这座矿洞废弃多年，许多地方已经塌陷，没有了老人的带路，她们时不时会踏入死胡同。

好在安泊的鼻子很灵，能够凭借气味儿找到大致的方向。她们终于走出了洞口。洞口只有她们那一条船，孤零零地飘在湖中。

说来奇怪，来时的浓雾现在却消失殆尽。湖面上只有零星的绿火，她们辨认出来时的路，向另一侧划去。

安泊远远望见两尊牛头人雕像，他们依旧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安泊将船靠在码头上时，牛头人什么都没说。她们在牛头人的视线中放慢步子，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等到牛头人的身影消失，安泊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安泊语气急切。

“还不能停下。”艾森说。她拉过安泊的手，继续向前跑。

“哎！”安泊的身子差点因为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她们跑回了之前停车的山坡，跑到了皮卡车旁边。

但艾森依旧没有停下。

“我们要去哪儿？”安泊问。

“一会儿就知道了。”艾森回头对安泊说。

行风眼巴巴从窗户上看着两人从眼前经过。

“小家伙，再等我们一会儿。”艾森向车内的行风挥手。

昨天的沙尘暴刚过，沙土还未彻底归于大地的怀抱，风一吹便再次扬起，漫天飞舞。安泊和艾森奔跑着，身后的斗篷掀起了对天空依依不舍的黄沙，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空气中打着旋儿，有的干脆黏在了她们黑色的斗篷上。

头顶的天空晕着幽幽的蓝，深邃宁静，像一块光滑的蓝色绸缎，也像安泊从未见过的大海。

去时天幕还未完全暗下，如今太阳已经悄悄藏在地平线之下，即将探出头。

安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如同地狱般的黑市中逗留了那么久，一切仿佛如同噩梦般在眼前快速闪过：尸体、喷泉、血、标本、老人的眼睛。

她活了下来，但还不是庆祝的时候。现在，艾森依旧拉着她，不停地向上跑。

艾森的手紧紧握住安泊的手，仍旧冰凉，像黎明的蓝色。

她们一直向山坡上跑着，直到来到悬崖的边缘，艾森才停下脚步。

这里是周围最高的地方，视野开阔，所有的景色一览无余。城市废墟的阴影如同大地的伤痕，潜伏在远处。那片湖此时像一枚眼睛，中间耸立的监狱残景是它的瞳孔。

“赶上了。”艾森弯腰喘着气，右手撑在膝盖上。

“赶上什么？”安泊也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呼吸吃力，双手叉腰。

艾森指了指悬崖对面的天空，那里的蓝色要淡一些，太阳即将从地平线升起。

“不要告诉我，你拉着我跑这么远就是为了看日出。”

“当然不是。好吧，也算是其中一点原因啦。”

艾森将黑色斗篷解开，随意丢到地上，左胳膊里正抱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如同琥珀的金棕色液体。

“这酒是从哪来的？”安泊皱眉。

“等你的时候太无聊，我就去外面的摊位上逛了逛，看到这瓶酒不错，顺手拿来尝尝。”艾森晃了晃酒瓶。

顺手，拿来尝尝？

安泊欲言又止。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刚才逃跑的时候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她们被人追杀、反击的场景，甚至是她们的死法。结果，艾森告诉她，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偷一瓶酒？顺便看日出？

是啊，是啊。她忘记艾森是一个“疯子”。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艾森不就是这样，一头扎进乱局，不问后果，随时能做出最离谱的决定吗？

“你想死不要拉上我。”安泊生气地说。她扯下斗篷，扔到地上。

“放心，现在我们不正站在这里吗？摊主估计还没发现呢。相信我。这酒真的很好喝，来，你尝尝。”艾森扭开瓶盖上的塞子，递给安泊。

“我不喝酒。”安泊说。她干脆坐在悬崖边上，不想和艾森多说。几枚松动的石子滚了下去。

“不喝酒也不抽烟，你不会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孩儿吧。”艾森笑着说，“没关系，现在早就没有法律了，你不用担心喝了几口酒，就会被警察抓走，向你妈妈告状。”

“我才不是小孩。”安泊说。戴上项圈的前几天，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真不喝？”艾森说。她也坐到安泊旁边，双腿荡在空中。

安泊没有回应，目光望向远方，显然不想再跟她继续这个话题。

“行。”艾森收回手，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情况怎么样？那个老人没有为难你吧。”艾森问。

安泊依旧没有说话。

“不想和我说一说？”

“不想和酒鬼说话。”

“噗。”艾森突然大笑起来，“安泊，你真可爱。”

有什么好笑的？而且，可爱这词听上去不像是用来形容一个成年人的。安泊心想。

安泊将脸别过去。

“好，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说。”艾森说。

“我在闲逛的时候听到了一点风声。”艾森顿了顿，又喝下一口酒，“安定剂在最后一次实验中突然出现了异常反应，副作用极其严重。据说，接种者直接变成了怪物，后续的修复实验还没来得及进行，部分有缺陷的样本就被人故意泄露，变异的怪物在核爆中活了下来，游荡在废墟之上。许多人前往诺亚城之后踪迹全无，或许就是因为那些怪物。”

“在核爆中活了下来？”安泊还是被艾森的话吸引到了，有点难以置信。

“听起来确实很荒谬，但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意外。”艾森说，“‘天启’之后，有些人反而很高兴看到世界变成了这样。没有国家、没有政府、没有法律、没有警察、没有秩序，他们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事。”

安泊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黑市里的可怖场景，她记得那些眼神空洞的面孔和他们所做的疯狂举动。明明都是同样的血肉之躯，为什么会有人对同类下此狠手？

“他们眼里没有神，也没有人。”艾森继续说道，“经历过天启后的恐怖，他们决定让自己变得更恐怖。人性、道德、甚至曾经的信仰，都成了虚无，而他们选择用血来填补空洞。”

安泊沉默。自从她踏上这条去往诺亚城的路，见到的一切几乎颠覆了她在山里生活时对世界的认知。她面对过的野兽从来都不曾比那些人更凶猛。

“这个世界很残酷。不过，我既不喜欢残忍，也不喜欢懦弱。”艾森继续说。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艾森现在说话时有点轻飘飘的，尾音拉长。

“那个卖酒的家伙，说去往诺亚城的人都是嫌命长的傻子，我可不喜欢她那样说话。”艾森荡了荡悬在空中的腿，看着安泊，眼中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简直有辱这瓶酒的尊严，所以，我擅作主张，决定让这瓶酒到更勇敢的人胃里。”

安泊后知后觉。艾森是在和自己解释吗？哼，但是也太没有诚意了，这次她绝对不会轻易原谅艾森的。

“勇敢又善良。嗯，再带一点儿可爱。”

见安泊还没有反应，艾森两条眉毛耷拢下来，睁大眼睛，凑近安泊的脸。

“原谅我吧。”艾森的声音低哑。身上的烈酒味儿压过了淡淡的烟草味儿，越来越浓郁，直冲安泊的鼻孔。

安泊第一次见到艾森委屈的表情。难道酒喝多了就会变成这样吗？但艾森这个表情，确实让她心软了一些。艾森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嘴唇也因为浸在酒里，水润润的。

出乎意料的是，艾森的脸离安泊的脸越来越近。她的头发丝随风起舞，骚弄着安泊的脸颊。

身前就是悬崖，她们正并排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荡在空中。安泊像一截凝固的蜡烛，愣在那里。

距离逐渐缩小。

天空的深蓝色夹在两人中间，原来是一片海，后来是一条河，现在只有一条线。安泊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会不会从身体跳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跳弧线，落入艾森的胸口。

太近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倒影着的自己越来越清晰，小小地落在黑色的瞳仁里。

安泊甚至能借助微弱的天光，看清艾森脸上金黄色的绒毛和伤疤的纹路。

艾森的鼻尖轻轻碰到安泊的鼻尖，甚至稍微摩擦了一下，那线深蓝也跟着弯曲。

但一切在安泊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便结束了。

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后，艾森又拉远了距离，带着一丝她惯有的笑容，回到刚才的姿势，重新坐好，仰起头喝了一口酒。

艾森的动作让安泊摸不着头脑。

艾森凑近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难道，她希望艾森对她做什么吗？就像温黎曾在她的额头上留下的晚安吻。即便她从未见过别人亲吻，也明白嘴唇相贴意味着什么。全身上下最柔软的两块地方相贴，不仅仅是表达好感的方式，更是一种“喜欢”的表现。

“喜欢”吗？艾森喜欢她吗？她无法回答。

她喜欢艾森吗？或许，有一点吧。艾森和她是那样的不同，如果她是大地，艾森就是天空，如果她是树干，艾森就是树上的鸟儿。尽管艾森屡次惹她生气，但她又总有办法让自己消气。

其实不用考虑那么多。或许艾森只是醉了，或许这是她请求原谅的手段，比如说，她们那里的风俗，就像贴面礼一样。

是呀，她在期待什么呢？

但是......

安泊无论怎么想，得出的结论都是这个女人太狡猾了。而她却没有办法说什么，即便说出来也是一些笨拙的话。她用余光向艾森瞥去。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正喝着玻璃瓶的酒，看着远处的天空，一言不发。

安泊有点生气，她感觉自己被艾森捉弄了。她用力晃动着双腿，像是要将自己甩出悬崖似的。她望向她们来时的路，望向远处的湖，望向湖中心的监狱，一切景色都如同迷宫，乱糟糟地铺在大地之上。

过了一会儿。艾森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恢复到先前有些一本正经的语气说：

“安泊，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艾森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安泊却忽然对刚才的想法感到羞耻，原来都是她多想了。她重新换上平时冷淡的语气，带着一分被捉弄后的怨气和羞愧，简短地说：

“向东，穿过森林，再向北，去找一个守墓人。”

“守墓人？”

“曾去过诺亚城，并活着回来的人。”

“居然真有这样的人。”艾森的语气振奋起来，“看来，我们活下来的希望很大啊。不想庆祝一下吗？”

艾森举起酒瓶。

她还没尝过烈酒的味道。喝一口就喝一口吧，都说酒能够让人忘掉一切，那酒应该能让自己忘掉刚才自作多情的想法吧。安泊心想。

安泊不说话，伸手去拿艾森举起的酒瓶。艾森却绕开了她的手，独自将最后一口酒喝下了。

“你......”安泊话音还未落。

艾森再次将脸凑过来，鼻尖划过安泊的鼻尖。这次，她的嘴唇也对准了安泊的嘴唇。

安泊只感觉嘴唇被一阵柔软的风推开，随后哗啦啦地掀起浪花，艾森嘴里的酒就这样涌进了她的嘴里。

艾森头向上仰，抵住安泊的下巴，尽量不让酒流出来。安泊也跟着上扬，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喉咙便悉数吞下了嘴里的酒。

“太阳终于出来了。恭喜我们又活过了一天。”

艾森肆意地冲安泊笑着，嘴角上还挂着几滴金黄色的液体，在初升的太阳下闪闪发亮。

“咳咳。”安泊忍着喉咙里的火辣，抬起头。

前方的蓝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暖的金色，就像艾森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