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爷节俭久了,几乎不用洗发水、洗面奶。若是来沁城短短几天,没带太多东西的我就会跑去大姨家。“洗不洗头发?晚上你姨父出去串门了我们洗,把炉火架得旺旺的,房子烧得热热的。”“那晚上我们一起洗吧。”跟大姨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感觉她像姐妹,她生性多情但不多愁善感,柔情但不脆弱,快乐但不胡来,勇敢而又果敢,能干且有担当。
吹干了头发,就准备睡了。大姨睡得慢,“我们家床好不好?”“好,很暖和。”“暖和当然好啊,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有什么做什么吧。”我其实是不好意思提出要求。“今天一桌子菜,我明天倒在一起熬成菜汤,酸溜溜的。”“嗯,挺好的,我姨父什么时候回来呀?”“门开着呢,他回来了和斌斌到那个房子睡。”
“你还不困吗?一天都做了那么多事儿了困不困?”“困了,快睡吧。”我呆呆望着窗外,一只路灯的光照进来,落在床上,静的光亮。我问,“你看窗外的灯,是不是像月亮挂在那儿?”“嗯……”大姨似是已经进入梦乡了。在睡前说着悄悄话,这样的时光简单而又美好。
第二天一大早,姨父就起来进了屋。拉下前床的窗帘,青的山,绿的水,一幅山水画便展现在眼前。姨父乐呵呵道:“亚茹,好看不好看?”“唉?你们什么时候弄的,好看。” “你大姨喜欢这样的窗帘。”“是这样哦,容我仔细看看。”大姨也有一颗公主心,喜欢粉红的、可爱的、美好的家居装饰。
大姨也有个极美的名字,龚玉玲。——“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玲,玲玎,玉石相击的清脆声。”静如美玉,动比玲玎。
我似乎,也只拾得起这些记忆碎片了。
亲戚群里有三三两两的对话,姨父,“昨天去医院只和文文说了一句话,就办别的事了。晚上又赶回沁城给小玲加火,我怕她冷,怕她挨饿。”
一个没见过的阿姨给回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平时一起时间也很少,都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常往,不管什么时候还是亲人最亲,人说打折的胳膊连着筋呢。”
除了独自回忆,我确是对如今惨淡的现实不敢评论半句话,关怀也好,安慰也罢,都显得太苍白太单薄。
直至寒假回家,我第一件事是去看望姨父。
在那个充满了一次又一次温馨欢乐的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静悄悄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到梳妆台旁,梦梦很熟络地开口,“我大姨以前最爱用这瓶洗发水,都舍不得让我用。我姨父给她买的,可香了。”我拿起洗发水,靠近了闻一闻,浓郁的花香一如往常。我们走过墙边,妹妹念念叨叨,“你看这个开关周边的装饰品,淡粉色的轻纱,大姨说她就最喜欢这些了。” “紫罗兰的窗帘也是她喜欢的。”梦梦看着窗帘,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我从厨房里转一圈出来,厨房带花纹的玻璃门没往常那么清亮了,几个月没人打扫了,去年回来,大姨还叫着我用洗洁精水擦一擦,我倒是认真擦了很多遍。
我转过身坐在沙发上,就静静坐着,我时常也疑惑,大姨那欢脱的形象还在我记忆里,仿若她现在还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可回过神来,厨房还是那个厨房,她确是再也不会在里面忙碌了。
回沁城,父亲开车载着我和姥爷,去大姨的坟地。花圈的木圈还新着,白雪落在隔壁滩上,不几日也硬如沙砾了,就残败的铺着,被北风吹得高低不平。只听得到寒风呼呼吹过的声音,偶尔也参杂着我和父亲“吱呀吱呀”的脚步声。天气冷,倒显得,是怎么看这里都陌生。一个总充满干劲儿的人,真在是在这里长眠了吗?这冷冰冰的石戈壁啊,方圆几里也没户人家,大姨生前最怕孤独,她怕是也不愿来。
“我们过年再来看你,别怕孤独。”爸说的话,宛如对着个活人,生前都是大姨不论忙,不论闲,经过我家是总进来转转。如今,我回来好些日子了,除了到家第一晚梦到大姨站在我床边很长时间,再是,盼不到她还没进门就高声呼和着来了。
烧完纸钱回来,姥爷一个人坐在车里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唱着雅歌,把头上的帽子攥得皱成一团。我静悄悄坐下,姥爷先前一直拒绝过来,说看到了伤心,可我们不熟悉路。“老岳父,看开些,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小玲再活着也不希望看到你太难过。”爸倒是说了句中听的话。“老天啊,我宁愿把是我这把老骨头撞死!让我的小玲多活上几年。我的小玲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生死的事谁都说不准。”
“要送走小玲的时候,棺材要盖上的时候,你妈就把头往棺材盖上磕,害怕她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想不明白啊,一个人悄悄坐在板凳上就想去了,想着想着就流眼泪,这么大年纪了,我真害怕她这眼睛哭出个毛病。”“多劝着些,你们还有艳玲、尕丫、军娃子、龚行兵,我们以后都会多回来的,你们身体好,小玲在下面知道也开心,都看见的呢。”对姥爷的悲痛,我除了感同身受无法再多劝一句什么,因为没有赶得上葬礼,我心中有难以遣散的愧疚。
车快要行驶到大门口,姥爷抹着眼泪,逐渐冷静下来。
“爷,奶奶饭都做好了,我们快去吃饭吧。”我冲进屋子里拿碗给姥爷舀饭,“爷,你先吃。”我努力表现得欢脱,想要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姥爷笑着说:“今天亚茹真勤快,女娃子就要勤劳。”该是不要再去哭泣了。
年间,妹妹们成群结队地去雪地里拍照了,小姨说,“小玲还在的话,呐就撵上这些娃娃照相去了。”我没去拍照了。
冷清的时候,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大姨沁城家里的席梦思上,粉红色的床单,简单的方桌,奶油白的桌布,布着星星的窗帘,如往常一样的和谐温馨,仿佛一切都不曾有改变,而她,还在我们身边。我始终记得,我们在这个屋子里跟姐妹似的说着悄悄话的温馨睡前。
先前我的生日,爸看我整日郁郁寡欢便请了亲戚们来聚餐庆贺,看着蛋糕蜡烛上的光,难免悲从中来。先前无人记得我生日,父母也从不准备礼物,只有大姨,记住了我高中时期的一句哭诉,在我生日那天专门买了保温杯给我。再度迎来这样的日子,亲戚们都欢聚一堂,其间少了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我便清晰地意识到大姨已经离我们远去了,现况如此明显。我终究是怕了热闹,躲进里屋,一人暗自神伤,不禁泪落。
怀念,它不像是一场恋爱,结束了,我还可以在漫漫长夜里寻求原因,或痛快淋漓,转身否认我们过往的所有不理智的激情。亲情的逝去,突如其来,毫无征兆,无迹可寻,仿若还存在着,却寻不到半点实在了。怀念,是挂着泪珠的双眼。
“盖人生至短,忽忽数十春秋,与草木同腐,以视宇宙之悠久,不啻白驹之过隙。”到最后,也是归于这片寂静无声的荒凉戈壁。2018.02.19
“给岳父岳母的扶养费精神抚慰金共计十二万元整。”两个老人,神情落寞,看着那一摞钱,看着它,就仿佛看着昔日里那个爱说爱笑,会陪伴在他们身边,总会给他们小惊喜的女儿,化成这一摞不会动不会有温度的红色的纸钱。无情提醒——逝去的,不会回来了。没有任何办法,怕是又再一次双袖龙钟泪不干。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落在他们身上,却看不到一点点生机与温暖。
妈打电话抱怨说,“姨父因为补偿金的事和姥爷闹得不愉快,说男人都一个样,转身就爱了下一个了。大姨走了姨父能守寡吗?姨父能不再找吗?”她恨得咬牙切齿,我不爱听,我只是觉得,不尽然。
姨父真的爱大姨吗?大姨走了,也依然爱她吗?她曾经对他那么好,把整个家照顾得那么好,一日三餐不会缺少,全家人的衣服鞋袜干干净净,窗帘被套换洗勤勉,橱窗玻璃门擦得透亮。大姨对谁都好,空闲时间总总给亲人打电话。她喜欢看电视剧,不管是历史剧还是都市剧,只要有关爱情。可她有时候没太多时间一心专注于看电视,她可以边做饭边听,对剧里的人物命运关怀备至,仿佛那不是艺术作品而是自己身边重要的人和事。
她爱美,用得是廉价的化妆品,那是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幸福和满足。她害怕学习新的东西,害怕记背害怕写字,因为儿时书读不进被老师狠狠体罚,她便再也不爱读书。但愿意欣赏新的事物,喜欢穿新的衣服,喜欢赶得上潮流的时尚,不管是听同事讲起还是看到大街上人们穿什么,她都可愿意讨论愿意观察愿意尝试。她本就那么美丽,年轻时在全村最美丽,工作时在矿地最美丽,结婚后作为妻子最美丽,在饭店里当保洁当洗碗工依然会兴致勃勃带上精致的妆容。
她也因为很多人不尊重保洁而愤愤不平,可她依然很认真地拖每一层楼的楼梯。姨父自己开大车,没有活的时候,她打两份工,餐厅有宴席时,满满油水的盘子盛满了用来洗碗的水槽,她拖完地就上来不停的洗,或许她也有过惆怅事情多做不完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时间不允许她去惆怅。所以她总是看起来那么乐观,围上围裙,抓紧做完工作回家给快要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做午饭做晚饭。
不管以后如何,各自有各自的自由,而我呢,该是因为大姨在我生命中的那些短暂时光,而有更多的爱有更多的动力像她一样地去努力生活、努力创造幸福。2018.03.15
昨晚我梦到一个光线很暗的房子,里面有有两个人在煮饺子,一大锅水,水沸腾了饺子在里面打滚,一抬头是我小姨。是大姨托梦给我了吧,如果是看到她,可能我会半夜惊醒又因为愧疚或者害怕,而久久难以入眠了。
清明节到了,就忽然,这竟成了她的节日,要吃饺子庆贺啊,大姨永远都那么乐观的。2018.04.05
这一次,我全想着去香港旅游,还没办护照,时间来不及,却一点儿也不焦虑的走在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清晰的,是姨父经常守着钓鱼的那个三岔路口,天色很暗,我也还一心想着先一路去到广州,香港过不去就先放放,十分欣喜的,真的有机会去遍全中国了!马路边上,有个人坐在那儿摆地摊,仔细一看,是大姨,大姨旁边是姥爷在摆地摊,姥爷旁边是姥姥在摆地摊。大姨还在的。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抱着她,轻声哭起来,哭啊哭,哽咽着,大姨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她一直在我面前,任我轻轻抱着,直到所有过往都被原谅……“叮玲玲……”我忽然的醒来,这全是一场梦。
在梦里,我得到了原谅。2018.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