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除了自己的儿子,便待我最亲。她总说想要个女儿,可一直没有,每每见我都要说:“你要是我家丫头,我就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每天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总是笑而不语,心里却觉着欢乐。
二零一六年夏天,她听说我男朋友要来,一晚上都满怀期待。第二天张罗了一桌菜,特意做了大盘鸡。我进门的时候她拉着姨父往门外看,没见着人便走下楼梯继续看。
二零一六年冬天,晚饭时她特别上心地问,“你和男朋友怎么样了?”我说,“我原谅他了,我们还在一起。”姨父这回很是冷静,“缘分这东西,还真是说不准,什么事情都是要自己去经历的。”我笑得甜蜜,想起之前,谈网恋这件事不敢给爸妈说却敢给大姨说,是觉得她能够理解我,“能像你们感情这般好就行。”
大姨和姨父很相爱,我总能听得到关于他们爱情的故事,幸福得折煞旁人。
我在市电视台实习期间,一到周末大姨就打电话叫我去她家里。天气热,屋里温度达到了四十六度,大姨和姨父刚买楼房没几年,还没有足够的资金可以添置一台空调。我们三个人都挤到地下室去,地下室里不开灯,怕吸引了蚊虫来。趁着黑,我便又想听故事。
“大姨,我姨父娶你之前有几个女朋友?” “好多个。他那个时候可风流,就仗着长得帅想跟他的女孩子可不少。” 姨父连忙纠正,“哪有,就两个。” 我只负责好奇加吃惊,“这么说我大姨都知道?” “那他敢不告诉我?”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认识的?”
大姨记得清楚,“在一次舞会上,他和一个小丫头过来,看我长得漂亮就立马不要别人就追我了。” “听说为了和你在一起,我姨父被很多年轻小伙视做眼中钉,我有一点儿印象,可能是以前有人说起过。” 姨父说得不紧不慢:“那天晚上我们两个约完会回去,好几个喜欢她但又追不上她的小伙子遇到我们,他们拿着啤酒瓶,二话没说就动手。”
大姨接着讲,“当时一伙人,一啤酒瓶下去你姨父头就流了血,我看打不过,拉着他撒腿就跑。” “后来我们跑远了,再后来,结婚了。”听到他们回忆着往事,时不时笑几声,在凉凉的小房间躺着,闭着眼听过去的事,我就觉得十分浪漫。
二零一七年寒假期间,爸妈在哈密租了一间里套外的房间给我住,我不十分喜欢,一心想回沁城的老房子,或者打算过两天就回姥姥家。“亚茹回来了!”大姨风风火火地来了,还没进门就听到她的声音,“我来看你了呀!”读了一学期书,我倒是冷淡惯了:“嗯,下班了?”
“等会儿斌斌下课来这儿吃饭。你看我今天穿的这件衣服好不好看?”酒红的毛衣,黑色丝绒短裤,粗跟黑色短靴,“好看,显得特别有精神。今年又买新衣服了。” “天天上班,下班了回家做饭,我就这么一个爱好。” “头发也很好看,剪短了也很好看。” “真的?你这么说我可开心了。你妈说你要回你姥姥家去?” “嗯,不想住这儿。”
“回来也没几天,你爸专门给你租的房间,租了三个月,开春就退了,怕你回来和他们挤在一起住不惯,你这又急着走。” “我以为他们一直租着那房间。” “你们家经济情况你也知道,回来就和爸妈多待一阵子。” “我知道了。”大姨倒是说得明白,爸妈从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从来都默默做些事,不告诉我我竟也从不知道。
大姨怕寂寞,总喜欢招呼别人去她家吃饭。我想着去那边也是闲来无事,便打算趁着空闲拍几张漂亮照片,于是带了化妆盒过去。自个儿悄悄坐在沙发上化妆,化眼线时手抖,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大姨看我笨拙,把她的眼线液拿过来,“你用这个试试?这款眼线液下水很好,线条流畅,很好上手。”“我还没用过眼线液,这眼线笔用了有些时间了,不太好上色了。”大姨乐于分享,有什么好东西了定是要招呼熟人来看看。
我接过眼线笔来轻轻化,上色很浓郁,我一时间明白了,“眼线液更适合初学者,不需要太多技巧,而眼线笔偏细,我就用不好了。”大姨趁着这股新鲜劲儿,“你看,我给你化。”她拿起我的眼线笔描,上眼线一笔到位,下眼线也化得娴熟利落,“别害怕,多练练就化的稳了。”大姨生得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双眼皮,加上点点缀分外好看。对于她的眼睛,打儿时起乡里人就给她一个更接地气的比喻——跟牛眼睛似的。
接着我捣鼓着假睫毛,大姨平常里鲜少贴假睫毛的,但只要是和美有关的东西她都喜欢,比起个中长辈,她更容易接纳新事物。“亚茹你给我也粘一个。”我靠近了帮她粘,近看时,大姨眼周已有了明显的皱纹。“粘好了,要等一会儿再睁开。”她就耐心闭着眼睛,等了那么几十秒后她眨巴两下眼睛,“好看吗?”我还有些没回过神,梦梦倒是接得快:“美得很。”
我专心于贴自己的假睫毛,第一次尝试,贴了取取了贴,贴不好。大姨傻坐着,忽然一句话:“掉了。”我哈哈大笑:“我也是第一次粘。”她把假睫毛放在桌面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把眼睛遮住了。”“嗯,就是这样的,上一次我迎新晚会演出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你们爱美吧,我做饭去了。”做饭似乎是一个女人一生的使命,大姨上班刷碗,下班做饭,忙忙碌碌,利利落落。
我把假睫毛贴得乱七八糟,但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会脱落下来。想到爱晒照片的女同学时常都戴着亮闪闪的耳环,如星星似月亮,显得整个人都气质非凡。我三两步冲过去厨房玻璃门前,“大姨,你的耳环给我戴下呗。”大姨一边摘手中的蔬菜一边回答,“在浴室旁的梳妆台上的圆形铁盒里,你去拿吧。”
盒子里有很多对儿耳环,我选了一对长款水晶流苏耳坠。接着三两步跑去卧室,“文文,你的胶布呢?”“在铅笔盒里,我给你拿。”“剪刀呢?”大姨在厨房里大声回话:“就在桌子抽屉里,自己找。”身在曹营心在汉,这都听到了?没打耳洞的我,拿耳坠的挂钩穿过勒紧的透明胶带圈,带把耳坠吊在耳朵上,快速跑去白墙边拿起手机,按下快门,难得啊……这些零碎装饰能够在我按下快门之前,勉强保持住。
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我也爱往大姨家去,去了就静悄悄坐着,不言一语。“你妈爱骂你得很,一老就爱到我这儿来,有什么话也爱和我说。”大姨边和面边笑着说。我从来就被家里人说内向,但大姨总能体会到这些时常变化的情绪并把它表达出来,不吝惜关心不吝惜言语。“我一个人待着也挺急的,你过来和我待着也有个说话的人,我要是有你这么大一个闺女,天天给打扮漂漂亮亮的,哪还来得及不喜欢。”以及,不吝惜夸赞。
情人节前一天,和花店老板约好去送花,但是,没有一件穿起来像样的大衣。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姨,“你大姨好看的衣服多。”在大姨家,我挑了一件大红色刚到膝盖的呢绒大衣,看起来格外喜庆。“亚茹穿哪件衣服都好看,天生的衣架子。”大姨不仅爱及时夸赞,还爱笑,我只放在心里欢喜。“一天天呆在家里自己就不爱打扮。”我心里一暗,妈又是在嫌弃我了,妈总爱说些丧气话,她一直如此可我听到了还是会难过,不想解释。“你就细得很,舍不得花钱,给丫头多买几件漂亮衣服自然就爱打扮了。”妈听了便跟着傻乐呵几声,毕竟是姐妹,她也不会指着鼻子随便骂。
“大姨,吃过饭我来洗碗吧。” “好,你在还能给我帮把手,我这两个儿子,还有你姨父,三个都是老爷,一把手都懒得帮我,有个女儿多好。”我对此番倾诉没有过多的看法,只知道大姨能够表露出对我的喜欢,我心里就欢喜。
将午饭后的碗筷都洗干净,我正准备去卧室睡午觉了。听到卫生间有声音,走近了,是大姨正在收拾着一堆衣服,我小声问了句,“不去睡午觉吗?” “你先睡去吧。”我没吭声,走过去看,提起斌斌的校服,“后天才周一呢。” “这不给早点晾干,那个老爷又发脾气。”
看着面前这一件又一件大人小孩的脏衣服,我倒是发愁:“初中的时候我妈就让我自己手洗校服,我自己的衣服洗来都觉得辛苦。” “洗了这么多年了,要是没有我,这几个老爷可怎么过日子?” 家中收入有限,每个月都没有多余的预算拨给家电,空调没有,洗衣机自是也没有的,大姨就手洗,一次洗十几件,一大盆。上班、做饭、洗衣,要把家里人都照顾周到,是她多年来不遗余力一直在做的事,言谈间无不透露着对着这个家庭浓厚的爱意。
二零一七年春节期间,去姥姥家拜完年的当天,我就凑去大姨家,挤挤睡。年间人多,我和大姨睡了双人床,姨父就在床边整齐的摆一排凳子,铺上点东西将就着睡一晚,可就将就着,他也定是要和我们睡前聊天。
我的父亲向来严肃、动辄发怒,母亲温柔软弱、怨言颇多,我打小就寄居姥姥家,不会察言观色,也并不调皮捣蛋。长辈们生活不易,鲜少有人愿意问我想要什么,我便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吃得饱穿得暖我便心存感激了,不爱表达、时常沉默。
姥姥姥爷爱安静,我不愿惹得人心烦,就自己给自己说,因此更是不会通过撒娇、哭闹的方式来得到更多的疼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想法观念逐渐清晰起来,对于是非观念、憎恶喜欢都有自己的感知。我爱和母亲分享日常趣事,直到她说她心烦不想听。她开始时常埋怨我做得不如领居家孩子好,我就努力做家务,偶尔得一句,“今天知道做家务了啊”的无故提起。我努力学习,争做第一,我得了第一她便又拿我的单一生活和差生的丰富日常作比较,除了寒了做女儿的心,再剩不下什么。只有大姨,会说句理解的话,说不是没人喜欢没人疼爱,说她很喜爱我了,说母亲心里也是爱我的,只是母亲心里苦,无处诉说,只是母亲嘴巴笨,不会表达。
所以放了长假,我得空了便去看她。家里洗发水护肤品她都备得齐全,最重要的是大姨做的饭好吃。大姨在厨房煮面,我和姨父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脑子里灵光乍现,我忽然好奇,就问了句,“姨父,你为什么会和大姨走到一起?” 大姨倒是先答了:“你看他,他一下班回来就懒得坐在沙发上不动弹,除了我心甘情愿对他好还能有谁更好?” “你大姨做饭好吃、勤劳能干,还长得漂亮。” “快过来吃饭吧,净会说甜言蜜语,我也就是爱听他的甜言蜜语。”姨父就定定看着大姨,傻笑。
记得,上小学时,回到姥姥家写完作业,太阳已经落山但天色还没暗那会儿,我就会悄悄跑去大姨家门口去。铁门高大,门上漆着红漆,门外有很多圆形的场圃,大门和场圃间有一条时而流水时而干涸的石头镶成的大沟,大沟旁长着带刺的旱地植物,足足有一米来高。每到春天的时候旱地植物会开满米黄色的小花,小花败了便结上果,生出一根一根透白的须,像蒲公英似的但不会飞走也很难折断,生的十分奇特,我总总喜欢摘几朵白须团拿在手里把玩。那时候我读学前班,斌斌刚好会走路。大姨坐在姨父开着的装满青草的拖拉机上正回来,穿着青色衬衣戴着粉色围巾拿着铁叉卸草。如今再想起,唯有这个场景无比清晰。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大姨出殡的日子,我守在手机旁内心焦急地等待着妹妹的视频电话,实在等不来我先打给了姨父。姨父接通电话,“亚茹……你好好……学习……学习……”他就只重复这一句,带着凄落的哭腔,断断续续,而后泣不成声。我再无法压制内心的沉闷,小声念叨,“姨父,不要太难过,我寒假回去看你。” “你回来去大姨坟上……再看她。”
不能说姨父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并不多么坚强。还在租房子住的时候,有段时间姨父拉不到货,没事做,早些下班回来就先做好午饭。大姨也并没有因为他挣不来钱而数落他,两个人的关系是一如既往的好。那段时间全家人就靠大姨一个月一千八百元的工资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大姨都不在乎,只因为一回来姨父就快把饭做好了而她就傻乐呵,可高兴可自豪。院里邻居也有闲言碎语说姨父不是的,从亲戚口中偶尔也听得了。唯独大姨理解姨父,她爱姨父,就一心一意的付出,她常说,“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都高兴就好。”
在大姨家里,我能感受到明显的理解、尊重,还有——爱。
“你一天你买这么多扎头发的干嘛?全扎到头上,来。有个钱就不知道省着。”我读高一那会儿,妈躁郁症,总是看我不惯,不管我做什么都能让她唠叨个不停,从来不赞同我买任何饰品。我心里觉着委屈,很少回话,或是不敢,或是觉着不必要她明白。“小姑娘都爱打扮,你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说下这么个是咋了?”大姨总是觉得女孩打扮是正经事,听到了便会反驳上两句。
所以周末一回来我就先去大姨家,自己家里没人,大姨家有大姨在,总是任何饭点去都有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今天是蘑菇炒小白菜。”我看着菜盘在期待着菜入口的味道,大姨就继续说,“你在学校也吃不到拉条子,今天的主菜还在后面呢,大盘鸡。”大姨盛了端过来,忙活着下拉条子。姨父专门给我腾个位置:“来,先吃鸡肉。”大姨做的大盘鸡,鸡肉鲜嫩,色泽鲜艳,爽滑麻辣的鸡肉配上软糯甜润的土豆,辣中有香,粗中带细,盘中的绿辣椒增了一份鲜脆,红辣皮添了一份浓郁。可我总顾着吃,从没问过她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