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玛希没有发脾气,可她越想越气,等到班森回家时,面对的就是一个大发雷霆的妻子。
当班森赶着马车回到家,脱下帽子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准备给妻子一个拥抱,顺带说说今天在外面遇见的新鲜事儿,就见妻子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原先准备要说的话被吞进肚子里,班森转而问道:“怎么了,玛希,发生了什么让你心情糟糕的事儿?”
玛希气呼呼地说:“我的好先生,我看你做了个相当错误的决定,你不该把那个女孩带回家,她完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被那孩子伤透了心,寒透了心,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怒气冲冲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接着抱怨道:“我承认,那些裙子是有点旧了,但它们都是好的呀,我穿着那些裙子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穿。
“再说了,小孩子只要穿着整洁得体就行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虽说不愁吃喝,却也供不起太过奢华的生活。亏我辛辛苦苦替她改好裙子,结果她不说感恩,还给我摆脸色,我可从没受过这种气呐。”
或许是因为太过生气了,她还这样说:“收养来的孩子就是不靠谱,据说有那么一些孩子,非但不会感恩养父养母,还暗含怨恨,想要杀掉养父养母全家。
“之前的报纸上不就有这样的新闻吗,一个被新家庭收养的男孩,半夜放了一把火将一家子通通烧死了,连条狗都没逃出来。
“我还听过这样的事儿,某些被收养的女孩子,如果对养父养母不满意,会偷偷在茶里下毒,或者捂死养父养母的亲生孩子……”
班森耐心听完了妻子一连串的抱怨,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一点,才说:“亲爱的,我认为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那孩子不像是那种爱虚荣,好攀比的女孩。”
在他心里,莫莉是个勤劳勇敢的可怜孩子,压根儿不可能有爱慕虚荣这种糟糕的品质。
要知道,莫莉之前在伍德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吃的最差,穿的最破,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儿。
即便是旧裙子也比她之前穿的破烂要好得多,她连破烂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玛希特地改的旧裙子呢,这完全不合逻辑。
班森的分析合情合理,玛希想起莫莉其实是个饱受苛待的女孩,的确不大可能有什么虚荣心,也许是自己太过愤怒,以至于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不是嫌弃旧裙子,莫莉为什么会摆出那么冷淡别扭的姿态,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孩子。
班森也不明白,但他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教养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当之处也说不定,只要耐心真诚地对待莫莉,我相信她会融入威尔逊家的。”
同时,他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倘若是莫莉自身的问题,那我们就要想办法教导她,使她改掉身上的坏毛病,这不正是做父母的责任吗?”
玛希沉思片刻,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你说得对,班森,教育孩子正是做父母的责任。即便莫莉身上有什么问题,我也应该好好教导她,使她改掉坏毛病,长成一个品性优良的好女孩。
“唉,”玛希揉着额角,感叹道,“我真是被气昏了头,怒火一上来就只顾着生气,全然忘了自己的责任,做父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等到晚餐时间,莫莉去餐厅用餐时,威尔逊夫妇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态自若的和莫莉相处,和她交流谈话,还帮她在面包上抹苹果酱。
莫莉尽量配合,然而始终没办法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跟先前的活泼相比,现在的她沉默多了。
班森试图用轻松的语调同她交流:“今天过得怎么样,莫莉?在这儿呆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莫莉答道,“威尔逊家的花园非常美丽。”
谈到花园,她忍不住稍微多说了那么一两句,“那儿长着大朵大朵的蔷薇,以及像一颗颗带刺毛球的紫蓟,鼠尾草的花朵颜色淡淡的,有点儿像黎明的天空。”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那个花园。
“很高兴你能喜欢这里,”班森诙谐风趣地说,“咱们家能有一个这么美丽的花园,得归功于心灵手巧的威尔逊太太,她对这方面非常擅长,哪怕是一株狗尾巴草,在她的花园里也会长得格外茂盛,倘若换作我来打理花园,那你就只能看见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了。”
话题牵扯到玛希,莫莉的表情不太自然,过了半天才低声说:“威尔逊太太……”她停顿了一下,“的确心灵手巧,她给我改的裙子和鞋子非常合身。”
班森对中午发生的事故作不知:“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莫莉咬了咬嘴唇,往嘴里送了一块面包,通过咀嚼食物这种方式来避过这个问题。
等到一家子用过晚餐,把莫莉赶回房间睡觉,玛希才皱着眉头说:“这孩子对我意见很大。”
班森安慰道:“别担心,亲爱的,恐怕是哪里出了点问题,不过,我想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轻松解决——嗯,或许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玛希表示拒绝,她觉得自己可以解决和莫莉之间的矛盾。
第二天。
由于昨晚一直想着关于莫莉的事儿,玛希很晚才睡着,因此当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哎哟,坏了。”看到洒进卧室的阳光,玛希立刻起床,在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后,她提着裙子,急匆匆下楼。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炉子里已经生起了火,桌上摆着一壶热茶,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窗帘全部被拉开,自由烂漫的阳光争先恐后进入到这栋漂亮的房子,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站在窗前,拿着一块抹布擦拭窗框上的灰尘。
“这些都是你做的?”玛希放慢脚步。
听到玛希的问话,莫莉迅速转过身,应答道:“是的,您现在要吃早餐吗?”
她已经想过了,为了不被送走,得表现得乖巧一点,听话一点,能干一点,有用一点。
玛希想象不到一个8岁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如此勤快,愣了好几秒钟,才说:“那就给我来一点吧。”
莫莉将玛希的那份早餐摆上餐桌:两块白面包,一个煎蛋,一点儿培根,两片番茄,还有一勺果酱,简单而丰盛。
她提起桌上那把细嘴白瓷茶壶,壶身绘有优雅纤长的兰草,据说这是来自东方的瓷器,给玛希倒了一杯热茶,并放在玛希面前。
玛希这下倒有点儿感受到女孩子的好处了。
尤其是当她品尝到早餐: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金黄色的流心非常美味,培根微微发焦,油脂味、烟熏味与焦香味浑然一体,令人眼前一亮。
玛希感到非常满意,甚至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干得不错,看来班森说你是个勤劳的孩子果然没有说错。”
接着她又加了几句,把这份夸赞冲淡了几分:“不过,今天只是个意外,平常你不需要准备早餐,也不需要擦拭灰尘,除非我吩咐你这么做。我说过,你是威尔逊家的养女,不是威尔逊家的女仆,不需要像在之前的那个家庭里一样卖力干活儿,威尔逊家没有压榨小孩子的传统。”
莫莉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心里是很委屈的:不卖力干活的话,万一被送走怎么办呢,毕竟威尔逊太太又不喜欢女孩。
看到她这个样子,玛希实不解,半是指责半是询问:“莫莉,我得问问你,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教你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莫莉闷不吭声。
“说呀,”玛希追问,“倘若你对我不满,就坦荡说出来,坦诚一点的孩子才叫人喜欢。”
“就算我做个坦诚的孩子,你也不会喜欢我的,”莫莉终于说话了,“因为我是个女孩子,你更喜欢男孩。”
听了这话,玛希大吃一惊。
莫莉委屈地讲道:“你对那个胖胖的太太说,你希望我是个男孩,只是因为班森把我带回了家,才不得不将我留下来。”
胖胖的太太——指的是费伊太太,她体型蓬松,走起路来像一块松软而灵活的大面包。
面对小女孩的控诉,玛希的脸登时就变红了,她是多么的尴尬,多么的难为情。
在背后说了孩子的不是,又叫小孩子听到,这种羞耻感没法儿用语言表达。
玛希一言不发地吃掉早餐,一言不发地在水槽里清理干净碟子,一言不发地将碟子收进橱柜,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当她走出那栋房子,站在自家马厩旁时,忍不住懊悔地用手蒙住了脸,呻吟道:“哎哟,天哪,我可没想到叫那孩子听见那些话——只是无心之言,发泄一些无聊的怨气,然而着实也不该说。”
她轻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后悔之情无以复加。
“玛希?”班森叫道。
玛希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担忧的班森,由于是在家里,他只穿了家常的便装,身前的铜纽扣映着阳光,看起来像金子做的一样,外套上带着一些露水,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来的。
“好先生,看看你的外套,上面全是露水,你刚刚去了哪儿?”玛希问道。
“去了趟苹果园。”班森答道,“我们的苹果树得找些人打理打理了。”
随即关切地问道:“你遇到什么烦恼了吗?”
玛希相当懊恼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是这样。”班森恍然大悟,“怪不得……”
思考片刻后,他很公道地建议道:“玛希,这回是你做错了,依我看,你或许得向那孩子表达一下歉意。”
这个建议遭到了玛希激烈的反对,在教养孩子这方面,她是个坚定的传统派:“胡说,天底下就没有做父母的向孩子道歉的道理,这样的宽纵只会破坏父母的权威,将小孩子养得蛮横且不知敬畏,等到往后她做错了事,你想要教导她时,她就不会听你的话,甚至还要跟你对着干。”
玛希坚决拒绝执行班森的想法,觉得他这个人真是荒谬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