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摆出孤独忧郁的姿态,想象自己突然得了绝症,渐渐失去生机,如同一朵冬日凋零的花,无法挽回地枯萎,而玛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日衰败,却对此无计可施。
临终之际,她要握着玛希的手,面带微笑——一种宽容的,释然的微笑,用虚弱而温柔的语气轻声呢喃:“我原谅你了,玛希,尽管你不喜欢我,但我永远、永远爱着你。”
然后,她留恋不舍地看了玛希一眼,慢慢咽了气,她的手无助地从空中滑落,重重摔在床沿。
到那时,玛希会怎么想呢?
会为她失声痛哭吗?
会跪在上帝面前忏悔,说自己不该那样对待可怜的莫莉吗?
类似的想象使莫莉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她对自己充满了无尽的悲怜,真心实意地可怜起了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凄惨人儿。
胸口处传来隐隐的闷痛,莫莉用手抚着胸口,身患绝症的想象变得更加真实了。
班森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惊吓的场面。
“好孩子,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他一迭声问道。
莫莉闷闷地说:“哦,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胸口有点痛。”
这更使班森惊吓,作为一名医生,他脑子里有太多关于胸口闷痛的病症,此刻联想起来,难免生出些不详的猜测。
班森立马要去拿听诊器为莫莉检查身体。
见班森表现得这么担心,莫莉终于恢复正常了,“不,不用检查,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为了表示自己的强壮,她还站起来蹦了两下,“你瞧,我好好儿的呐。”
“那你胸口为什么会痛?”班森将信将疑。
莫莉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刚才想象自己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掉了,结果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惨,就伤心得心痛起来。”
听到这个解释,班森忍俊不禁:“莫莉,你这个小傻瓜,干嘛要想象自己得了绝症?”
莫莉偷偷摸摸瞅了玛希一眼,羞于说出真实原因,可又不愿隐瞒班森,扭捏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跟玛希吵了一架,心里很不开心,就想着要是自己得了绝症,死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后悔。”
班森愣了愣,旋即为这孩子的奇思妙想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快活的笑声,仿佛有一百个人在同时发笑。
听到那可笑的理由,玛希的嘴角同样不由自主翘起,几乎也要忍不住发笑了。
可随后她又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给莫莉好脸色,刻意压平嘴角,板着脸说:“就算你真的得了绝症,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后悔,更不会伤心,一个胡闹不讲道理的小孩,我为什么要为她伤心?”
莫莉受伤地看着她,“玛希,你太狠心了,哪怕我是个陌生的、不认识的孩子,听到我因病夭折,你也该叹息两声,为我掉一滴眼泪吧。”
“好了,”班森及时打断两人的对话,“威尔逊太太,威尔逊小姐,是否可以告诉我这场争执的源头?作为一个局外人,或许我能做个公平的裁决。”
他从莫莉口中得知了缘由。
“……就是这样,因为我没给佩里分樱桃,玛希责备我,说我胡闹,说不喜欢我。”
“她不关心自家的孩子,反而偏爱别人家的孩子……”
莫莉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接着伤心又气愤地问道:“你说她是不是很过分?”
“这样啊,”顶着玛希虎视眈眈的目光,班森硬着头皮说,“听起来似乎——嗯,的确有那么一点过分——玛希,别瞪我,别瞪我,我只是说了句公道话。”
玛希扔下手里的抹布,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倒要请教请教尊敬的威尔逊先生,请问你的太太到底哪里做得过分,说吧,敬听您的高见。”
“呃——这个嘛,”班森结结巴巴地说,“依我看,莫莉不肯分人家樱桃也不算什么大事,犯不着为此责备她——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喜欢的东西只愿与好朋友分享。”
玛希不乐意班森如此溺爱孩子:“是的,不算什么大事,我当然可以和你一样纵容莫莉,把她养成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等她去学校上学,发现没有一个同学跟她合得来,所有人都不同她玩,到时你又要怎么办呢?”
班森争辩道:“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莫莉,但我相信至少绝大部分人不会讨厌她。”
在班森看来,莫莉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她从来不动坏心眼,这样的女孩子哪怕你不喜欢,也不应该讨厌。
“等等,”莫莉忍不住插嘴,“上学,什么上学,我什么时候要去上学了,我怎么不知道?”
玛希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莫莉说过这件事儿。
于是她简短有力地宣布:“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得早早起床去学校。”
说完,玛希立刻密切关注莫莉的表情,因为大多数孩子都不喜欢学习,有些特别厌学的,甚至还要撒泼打滚表达抗议。
可莫莉的反应出乎意料——那张小脸渐渐亮了起来,仿佛在发光。
玛希以前看到书里形容“小脸发光”,还觉得这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可今天她算是知道了,原来一个孩子非常快乐的时候,脸上真的有光芒。
“你要送我去上学?”莫莉的表情好像在做梦一样,“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
看到莫莉似乎并不抗拒学习,玛希悄悄松了口气,要是莫莉在她面前撒泼打滚,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
“是的。”玛希答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莫莉一下子欢呼起来,她一把抱住玛希的腰,兴高采烈地表白:“玛希,亲爱的玛希,世界上最好的玛希,我要爱死你啦,哪怕你现在揪我的耳朵,揍我的屁股,把我臭骂一个钟头,我对你的爱也不会减少分毫!”
小女孩软绵绵的身体和真诚热烈的话语让玛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活到40岁,第一次养孩子,第一次被孩子这样亲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她本该对莫莉微笑,再说些和蔼可亲的话,可等她使唤得动自己的舌头时,说出的话却不近人情:“哼,谁稀罕你的爱呀,你刚刚不还觉得我偏心,嚷嚷着不喜欢我吗?”
刚一说出口,玛希立刻感到懊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莫莉后悔道:“唉,玛希,你把那些话都忘了吧,就当我没说过,求求你了。”
她像条小尾巴似的追在玛希身后,不断央求:“求求你,忘了吧,我心里其实不是那样想的。”
“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女主人走到哪里,小尾巴就跟到哪里。
玛希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杂活,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好像承认那些因孩子而生出的柔软情绪多么让人羞怯似的。
班森笑眯眯地看热闹,并不打算替妻子解围。
威尔逊太太陷入甜蜜的烦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