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几个五年过去。
绿意萦绕四方大陆,日光不可及之处亦孕育着新生的物种。一种倔强的根茎科植物自陡峭岩沿冒出头,在背阳处茁壮生长。硕大的果实招来无数鸟群,它们扑打翅膀,啄断蔓藤,捎带新种口粮回窝,哺育雏鸟。
这群鸟儿诞生于新世纪,裹腹的食物充足,人类也暂时没有办法捕捉、驱逐有翅膀的生物,因而长得格外圆润,绒绒羽毛迎风招摇,可爱非常。
鸟儿忘记了贫瘠的历史,尖锐的爪牙渐渐退化,强劲的力道不复以往,搜集的果实常常半路跌落,摔进泥泞的大地。广阔的土壤宽容地接受了这些天外飞客,温柔地催促它们改变习性,适应陆地,催生大量奇特的果实。
烂漫的旅者折下一枚,以石刀割开,取其肉囊食用。沙沙的口感、坚实的饱腹感还有朴素的外壳令他赞赏不已,割下一串干果带到下一个村落
热情的村长和好奇的村民试探性地种下一部分。时间慢慢流逝,果实的蔓藤覆盖了整座村子。人们为其奇特口感和蕴含的能量着迷,带着果实赠予附近的村落、到访的旅人和伟大的神明。
“这就是‘地里果’吗?”蒙拉掰开果实的外壳,颇有兴趣地打量,“看起来不怎好吃啊?”
“这些是下界人的食物,您可以不必理会的。”塔克斯接过主人手里的果肉,慢条斯理地擦拭他手上的汁水。
蒙拉不由苦笑。下界人指的其实就是普通的人类。尽管蒙拉和莉莉丝不能被划进人类的范畴,却也不应当是这样遥远的存在。
“要我来说,塔克斯你才是不必理会这样的小事。擦手,我还是可以自己做的。”
塔克斯仔细地收好布巾,眼含笑意地看着少年创世神。
“可是,主人,我想为您做这样的事情。我很荣幸能为您服务。”
蒙拉却笑得更勉强。
“你是知道的,我和莉莉丝并不是你以为的‘神明’。”
“可您不也没有否认过‘创世神’的名号吗?难道时至今日,您才想起来推脱?”
蒙拉被他堵得一愣一愣,只好挠挠脑袋,慢吞吞整理思绪。
“塔克斯,我不是推脱……事实上,我和莉莉丝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我们远渡逆流海,跨越无尽天,只是想要寻找一片安宁的土地,创造我和莉莉丝可以共存的世界。所以我从不推脱,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就是‘创世者’。”
塔克斯狂热地回应少年。
“您说得对。您就是创世神。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说着拒绝的话语呢?莫非您对我的服务不够满意,您觉得我的信仰不够忠诚?”
蒙拉情不自禁倒退几步。
“不、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塔克斯你很特别,你是我和莉莉丝的朋友。我和莉莉丝来到新大陆,一路跋涉几乎消耗了我们所有的热情,磨灭了理想。如果没有你从天而降,我和莉莉丝还会彼此舔舐创口,永远停留在时光的某一处。”
说到这里,少年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
“所以,你是特别的。我不想对你说谎,也不想以创世神的名义征服你的忠诚。塔克斯,我珍贵的朋友啊,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贴近彼此呢?为什么你总要用生硬的信仰划出一道深沉的沟壑?”
然而面对这位睿智的神明,他的信徒丝毫没有流露出退让之意。塔克斯一步步逼近少年,捧起他金棕色的发丝,落下炙热的吻。
“哦,蒙拉大人,您是我恒久的敬仰,是我不曾落地的希望。您比无名山顶的皑皑白雪更冰冷,又比藏在山谷间的盈盈湖水更温柔。您说要我靠近您、贴近您,可卑贱的我怎能玷污洁白的不融雪,搅浑纯净的山湖水呢?”
蒙拉失落地别开脑袋,金棕色的发丝自神之仆从掌心滑落。他却没能发现这个变化,只觉得无限遗憾,因为他暂时失去了那双焦糖色眼眸的注视。
要是我的神明能永远只看着我一人。
要是我的神明能永远宠爱我一人。
塔克斯贪婪地吮吸掌心的气息,半是自责半是欢喜地想着。
要是我,也能成为您的一半——
隐秘的愿望不被任何人知晓,悄悄地在他心里埋下背叛的种子。而另一边,新生的花种被卢克斯带走,种植在一盏小小的盆中。纤细的花藤缠绕交织,锯齿状的花叶肆意舒展,生机勃勃。
可是,最关键的花苞没有一点动静。
卢克斯有些焦急,想要马上找到蒙拉商讨对策。自从五年前他收下种子以来,这样情况一直反反复复。种粒发芽,嫩芽抽枝,枝条疯长,长藤缠绕,花苞静静探出头——然后无声地枯萎,落下新的种子,开启另一度循环。
“蒙拉,你给我的花种,真的能种出玫瑰吗?”
头两年,卢克斯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少年探讨培育心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焦躁不断增加,语气态度愈发差劲,就缺直接质问了。
担当智慧神职的少年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
“孕育新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新生的物种,往往需要往复多代,汲取前辈的生气与青春,真正的种子才能得以生长。”
“你的意思是,这还不是真正的种子?我分明培育了好几年,每年都有收集新鲜的花种!”
蒙拉摇摇头,含糊地回答。
“你不明白,卢克斯。能够培育灌溉爱之花的,只有真诚的思念。显然,你现在还不够。不必着急,时间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真心就像我故乡的酒酿一样,日子越久便越香醇,总有一天——”
“不能‘总有一天’!”卢克斯大声地打断少年的话,“蒙拉,蒙拉大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神明。你以为我几岁了?我终将死去!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少年愕然。他惊讶地注视着男人,瞳孔收缩,瞳仁化成一道锐利的刺,不期然扎痛他。眼前的卢克斯肩膀宽阔,肌肉结实,眉眼间焦急的纹路悄然绽放——男人已然迈入了青壮年阶段的最后时光,皱纹爬上他的脸庞。
啊,是这样啊。
蒙拉恍惚地意识到残酷的变化。他低头看着双手,皮肤细嫩光滑,指尖淡淡粉红,指节纤细修长。
“蒙拉大人?”
卢克斯呼唤他的声音与塔克斯谦卑的问候重叠,教少年更受打击,眼泪夺眶而出。他在这个瞬间理解了卢克斯的不安,理解了失去重视之人的恐惧,理解了迫近眼前的漫长独孤。
“……我明白了,卢克斯。只要我还是我,莉莉丝还是莉莉丝,一切都不会有改变。”
少年喃喃道。
卢克斯同他交往很久,已经了解自己不足以完全解读智慧神的心思,开门见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蒙拉解下腰间的小刀。这是一把源自他们爪牙的刃刀,足够锋利,足够神圣,足够割裂龙坚硬的鳞甲,刺进龙坚实的皮肤,撕裂龙柔软的血肉。
“……用我和你的鲜血灌溉玫瑰吧。强烈的愿望与纯真的思念一定能够传达至种子的深处,催生真正的花蕾。”
卢克斯学着少年的模样,用石刀划破手心。手掌连指,而十指连心,心头热腾的血液伴随着滚烫的情感缓缓溢出,一滴一滴坠入陶盆,一颗一颗渗入泥土。
“这样就够了吗?”
卢克斯依然不敢置信,反复向少年创世神确认。
“……我不知道。抱歉,卢克斯,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和你现在唯一能做的。”
“你不是万能的创世神吗?”
“我不是。”蒙拉垂头丧气地低语,“我并非全知全能,不可无中生有,也不能违背时间的规则。我和莉莉丝确实带来了这片大陆没有的东西,创造了新生的物种。但我和莉莉丝不是万能神,不是随心所欲的神明。”
卢克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舔舔唇,干巴巴地挽回失败的话题。
“哦、哦,那也没有关系。虽然你的使者总是说你无所不能,现在想想,这也只是一种谣传。毕竟我也好,其他人也好,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别的神。”
蒙拉又苦笑起来。这些年他对这样的表情驾轻就熟。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的话。事实上,我和莉莉丝对此毫无头绪。我们试图打造一个可以接纳我们的新国度,结果反而把自己割离开来,变得更加疏远人群了。我确实是不同于人的物种,可我想,我也没有那么不一样……”
卢克斯的眉眼缓慢地舒展摊平,神情趋于柔和。他注视着鲜红的血液从少年的掌心滴落,注意到少年这些年措辞的变化。他不再用‘我’代指莉莉丝,也不再冷淡地回避对话,就像一个少年应有的娇气和别扭。
这使卢克斯有了一种年长者的责任与使命感,促使这个“卑贱”的下界人忍不住出声安慰“圣洁”的创世神。
“你是对的。起码在我看来,你和莉莉丝都是我的朋友。你们长得特别可爱,脾气也些古怪,可是你们的血液同样是鲜红色,你们的眼泪同样湿漉漉、又咸又苦——我是说,你确实没有那么不一样,你只是有一点点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