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的短信攻势只暂停了不到十秒钟,待林清源重新低头看手机时,收件箱里又蹦出了好几条新提醒。
“有话当面说。”
他匆匆敲下几个字,把短信回了过去。
这家酒馆是整条街上为数不多能通宵开门的店,下班迟的或上夜班的人都喜欢到这里小酌一杯,吃点宵夜。隔着两条街就是某所大型市立医院,所以在这家店里还经常能见到前来用餐的医护人员,看他们喝不喝酒就能判断出这些人是不是已经下班了。
邻座那桌人要来了菜单,几个人商量着点了酒和小菜。他们聊天的内容飘进了林清源的耳朵里——聊的都是些医院里的事。
他们是吃完饭后各自回家,还是说有些人之后要回医院继续值班呢?
林清源很感兴趣地猜测着。
他挟了一筷凉菜送入口中默默咀嚼,薄切半生牛肉冰凉的口感与洋葱丝辛辣而微涩的味道在他舌尖上逐渐蔓延开来。林清源拿起盘子边的毛巾擦了擦嘴,又把它捏成了一枚小三角放回桌上。
看到平时不常吃生食的林清源居然在津津有味地吃牛肉片,责编三条大感意外。
“林老师,你什么时候变得爱吃生东西了?”
“呃,这个肉是生的么?”林清源奇怪地反问道。
牛肉在装盘前短暂地炙烤过,似乎不完全算生食,然而三条的重点根本不在牛肉熟没熟的问题上。他刚才还想帮林清源倒饮料,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喝起了啤酒。
“……”
三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把自己无语的心情宣之于口。这位林作家大概最近因写作的事愁得够呛,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变了。他光顾着胡思乱想了,却没注意到面前的烤扇贝已经被其它人分食干净,只剩了个油光光的空盘。
林清源看着三条生无可恋的表情,笑着说道:“再给你点一份如何?”,说罢便站起身朝吧台走去。
今晚专程来吃饭的客人一如既往地多,吧台却空荡荡地没人坐,足见这是家名不副实的酒馆。老板娘每天只在晚间到店里转两小时,随后又不知飘到哪去了。林清源也曾好奇地打听过,被对方以“另有正事要做!”的敷衍理由给挡了回去。
作家拉过一张圆凳坐了上去,自告奋勇充当今晚吧台的第一个客人。
“已经开始喝酒了?”老板娘皱着鼻子嗅了嗅。其实这个问题纯属多余,因为吧台的位置刚好能清楚看见林清源一桌人的情况。她只是喜欢这样拿别人消遣,纯为消遣。
“红姐,烤扇贝来一盘,加五支烤鸡肉五支烤鸡皮,毛豆再添一碗。”
这地方林清源熟得很,根本不用看菜单。老板娘拿铅笔在单子上挑了几个勾,随手递给路过的服务员。她一直在打量林清源,好像之前从没见过他似的。
“别看了别看了,牧野就在我旁边坐着呢。”林清源左右瞧了瞧,此刻没人留意他们这边的动静。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对老板娘说:“他刚刚向你问好。”
老板娘几乎不动嘴唇地应道:“问问他想喝什么。”
“什么度数高喝什么。”
她点点头,从吧台下拿出酒杯斟满了推到林清源面前。坐在林清源身旁的男人露出微笑,接过酒杯仰头灌下。这个男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吧台旁,紧挨着林清源坐在他旁边。
酒馆里那台老式唱片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老板娘拧动旋钮调大音量以使音乐能盖过他俩的谈话。齐柏林飞艇的歌声在酒馆天花板上舒缓地漂浮,酒精和暖气把许多人的脸颊熏得发红,在这令人舒坦的环境下不太有人会留意吧台那边还有两个人在低声密谈。
牧野总喜欢挑这种时候现身,因为这正是林清源心神最松弛的时刻之一。每当林清源摊开笔记本构思自己小说的新章节时,这个男人便飘然而至,用各种方式向作家宣示自己的存在。知道这个小秘密的人屈指可数,即使面对心理医生,林清源也不愿过多谈论那个从自己幻想里走进现实的男人。
老板娘对“牧野”的存在挺感兴趣,但牧野毕竟不是真人,她只能借林清源手稿里的文字来确认此人何时出现,何时消失。她注视着林清源在纸上一行行地写下小说稿的新段落:今晚在这家酒馆里,那个名叫牧野的男人正坐在吧台旁用热烈的目光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寻找令自己满意的猎物。
“你都写到这个部分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不是还说没灵感么。”
“总不能一直开天窗啊!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先写点什么出来才好交代。”
林清源头也不抬地答道。
老板娘点点头,不再出声打扰他的写作。她与林家姐弟算是旧识,也是除姐姐清娴外最先察觉到林清源异常的人。在她眼中林清源依然是那个略显孤僻的小说家,一叠稿纸一支钢笔就能把他的意识同外界彻底隔开。
然而林清源的世界并不完全是孤独的,至少他笔下的角色总爱和他唱唱反调。
牧野的脸上时常挂着一丝露骨的贪婪,与那张英俊的面孔搭配在一起足以使人联想到大型掠食动物的存在。此刻他看上去很专注——只有在遇到自己志在必得的目标后牧野才会显得如此认真。牧野习惯于让下半身的思考凌驾于头脑之上,林清源只能替他勉强勒住缰绳。
“别搞砸了!”他放下酒杯强调了一句。
看来这次的目标确实很合他口味。
笼罩在这男人身上的欲念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坐在他身旁的人都会为其热情所传染,被他的目光和声音所吸引。
然而林清源已经沉浸在写作中,他的幻想经由笔管里的墨水缓缓流淌于纸面上,构造出牧野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虚构人形。牧野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他内心种种难以对外人言明的渴望与欲求。身为小说作家的林清源永远理智沉静,他所隐匿的种种恶劣品性只能寄托于牧野这个幻象之上。虚构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扭曲,满怀饕欲的牧野开始与他形影不离,令他感到恶心、憎恶又有着几分依赖之情。
察觉到林清源逐渐高涨的情绪,牧野的笑容也变得愈发邪恶起来。
林清源不禁出声警告:“牧野,安分点。”
一页、两页……作家揪住这转瞬即逝的灵感迅速书写着。他执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落笔时字迹也变得有些歪斜。牧野旁观着他身上的微小变化,眼神中满含快意。
放荡的男人离开了座位,捋平了西装上的一抹褶皱朝医生们坐的位置走去。
他舌尖兴奋地在唇上一掠而过,品尝着空气中的味道。林清源现在开始描写那个医生的外貌,文字如牧野的手指般从医生的脸颊侧轻轻划过,把那张脸的轮廓印进两人的心中。牧野还没看见医生的正脸,但通过林清源的文字他知道那个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视线时而落在你身上,时而又游离,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玻璃酒杯口短暂地凝结了一片白雾,好兆头:此君正在喝酒,想必今晚他不用回医院值班。
牧野回头朝林清源狡猾地眨了眨眼,将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摘下来藏进衣袋中,伴随着林清源笔尖划过白纸的沙沙声接近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好啦,到此为止!”
红姐突然拍了两下巴掌,唤醒了神情恍惚的作家。
牧野的身影转瞬间消散在空气中,只来得及朝他们投去一个愤怒的眼神。
林清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弥散着一股酒气。牧野终究还是没有喝到老板娘递的酒——那杯酒被他自己亲手泼在本子上,渗入到纸张与牧野的身体里,弄得他手上黏糊糊地满是酒精混着墨水的污迹。
“先擦擦手,你们桌那小姑娘好像要朝这边来了,别让她看见你这副神经兮兮的德行。”老板娘说着扯了两张纸巾递过来。
作家一边擦手一边为自己浪费掉的那杯酒道歉,但老板娘无情地说:“不要紧,早知道你山猪吃不了细糠,一开始给你倒的就是便宜货。”
“……”
熟归熟,该翻的白眼还是要翻的。
新写的两页稿子还摆在眼前,林清源反复默读了几遍还是觉得不够通顺,便将它们撕下来推到了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对此见怪不怪,她拿起稿纸折了两下,塞进台子底下的烟灰缸里。
“待会拿出去烧了就是,在店里不好点火,乌烟瘴气的。”
“那你手里那支是什么玩意,烧火棍吗!”
“就只抽一根嘛,不要紧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碾灭了手里的烟头,一脸“我好无辜”的表情看得林清源都没了脾气。
“对了,看你刚才写小说写得那么投入我没好意思打扰你,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说吧,准没好事。”
林清源正在收拾纸笔,只听老板娘不慌不忙地说道——
“那位许医生,现在正站在你背后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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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餐前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