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悯也跟随朔溟追上前,看见一道蹲在地上的身影。
对方看上去像是个孩子,背对着两人,呜咽着发出咀嚼声。
朔溟生气地一把拎起对方,将人转过身,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时悯神情一滞,第一眼就认出对方,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昆仑墟再碰面。
“无相子?”她吃惊道。
只见无相子鼓着嘴巴,嘴里的烤鱼还未完全吞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们。
朔溟这才回想起她们在尧金牙行时曾见过无相子。
无相子似乎也认出二人,抬起手朝她们指指点点。
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她咳了两声叫道:“怎么是你们!”
时悯和朔溟对视一眼,无相子突然挣扎起来,奋力想要挣脱朔溟抓住她的手。
尝试无果,无相子放弃。
“真是冤家路窄!”无相子嘟囔着,“冰天雪地里大半月不见人,一见人却碰上两个大坏蛋!”
时悯哭笑不得,道:“是你偷了我们的烤鱼,怎的反过来说我们是坏蛋?”
无相子撇撇嘴,道:“你不是坏蛋是什么!那日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从那么高的楼上跳进河里,没摔死也快要呛死。”
时悯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在记着那日。”她上下打量一眼,“可你不是好端端的出现在昆仑墟。”
无相子叉起双臂,哼道:“是我福大命大!赶紧放我下去!你们这是欺负小孩!”
时悯一顿,耸了耸肩,朝朔溟眼神示意。
朔溟道:“她偷吃了我们的一条鱼。”
时悯又看向无相子,道:“那日我提点修仙众你的弱势,今日赔你一条鱼,算作一笔勾销,可好?”
无相子气鼓鼓道:“不好。”
朔溟伸出手抓起她的一边肩膀,道:“那便将你吃的吐出来。”说着作势要将她倒立起来催吐。
无相子感觉身体一晃,连忙叫道:“有话好说别动手!”她嘟起嘴巴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勾销便勾销,你们先放我下去。”
时悯颔首,朔溟这才松手放下无相子。
无相子落了地,稍微有了一些安全感,第一时刻便抬头对她们翻白眼做了一个鬼脸。
让她认栽是不可能的。
无相子活在世间数百年,学会的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屈能伸。
她做完表情立即转身要逃,但她的速度又怎能比过朔溟。
朔溟闪身便堵住了她的去路。
无相子见状无奈退回,看来她今日便要栽在她们手里,垂头丧气,感觉真是倒霉。
“你想怎样?”无相子问。
时悯道:“我不想怎样。在尧金牙行时,我利用你让金光门弟子对我松懈,是要跟你说声抱歉。”
朔溟眉头一动,低叫道:“时悯?”
他想不到时悯会对她道歉。
无相子也抬起眼皮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你什么意思?”她警觉地绷起身子。
时悯道:“方才我说了,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无相子怀疑道:“你认真的?”
时悯点头。
无相子道:“区区一条鱼就想把做过的事扯平,未免太简单了吧。”
朔溟忍不住道:“那是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抓的鱼!”他和时悯一口都还未吃上。
无相子瞥他一眼,道:“笨蛋才不会抓鱼。”
“……”朔溟忍无可忍,“时悯,无需与她谈和,她这张嘴只会得罪人。”
无相子反而笑起来,道:“这便不愿意啦?你们的诚意不过如此嘛。”
时悯微微一笑,并不被她激将,依旧平和道:“无相子,你还有何要求?”
无相子一怔,笑容冷下来,一会才道:“说了你肯定也做不到。”
时悯继续道:“不妨说来听听。”
无相子叉起双臂,侧身朝她看去,道:“帮我找到虚渊尽头。”
朔溟扭头看去,皱眉道:“你说的是虚渊河?”
无相子挑了挑眉,道:“怎么,还是不敢嘛。”
朔溟警惕道:“虚渊河中乃是混沌之气,掉进去就会没命。”
无相子嘻嘻笑起来,道:“我知道啊。”目光转向时悯,“所以,你答不答应?”
朔溟对时悯摇头,道:“不能答应。”
时悯抿了抿唇,道:“可以。”
无相子睁大眼睛,道:“你真的答应?”
时悯道:“嗯。但你要听我的。”
无相子瘪着嘴角垂眸思索,道:“行,我们拉钩。”
她伸出一根小拇指,时悯抬手跟她拉钩。
“拉钩立定,谁也不能变!”无相子晃动手指轻轻吟唱,满意地点头,“好了,我们赶快走。”
时悯仍站在原地,道:“还不是时候。”
无相子拧眉,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
时悯道:“不,虚渊尽头只有合适的时候才能找到,我们要等。”
无相子转动眼睛,道:“你没骗我?”
时悯道:“你来昆仑墟多久,可有找到虚渊尽头?”
无相子咬唇,过了一会,道:“好,那我暂且听你的。”
回到河边,无相子肚子咕咕叫还未吃饱,看见还有一条鱼,眼珠一转,立刻扑上去。
朔溟眼疾手快,在她之前拿起烤鱼,举过头顶让无相子奈何不得。
她哼了一声,只好决定自己再去多抓些鱼。
朔溟将烤鱼让给时悯,虽然鱼皮已经烤糊,不知味道如何。
见时悯吃的津津有味,他又问道:“你为何要答应无相子?”
时悯一边吃一边道:“既然有缘在此碰上,帮帮她也无妨。”她舔了舔唇,“……好烫。”
朔溟看着时悯,想起洞穴里听见的声音,脱口而出:“因为功德吗?”
时悯感觉嘴里的鱼肉不香了,扭头看向朔溟,道:“你……还知道什么?”
朔溟摇头,道:“阎罗殿中,你没杀我,说没有功德。功德对你而言,似乎很重要。”
重要到关系性命,但他没说。
时悯将鱼插回火堆前,凝望火焰,道:“你知道我为何能从九幽地狱回到三界吗?”
朔溟道:“我不知道。”
他其实很好奇,但时悯没想说,所以他也不想问。
时悯道:“一切都要从二百多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仙魔之战开始。”
当时的时悯,还是云阶月地众多仙门下的一个普通修仙众。
和其他修仙众一样,仙魔大战开始后,她也参与其中,经历数场战役,幸运地从厮杀中活了下来。
历经多年的战争让三界如同炼狱,每日死伤无数,尤其是被卷入战场的魍魉河畔以及福泽大地。
人、妖、魔、修仙众……
无不因为这场旷世大战煎熬、痛苦、悲伤、仇恨。
万物生灵全部在劫难逃。
到了后来,谁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谁非,死亡笼罩大地。
终于,有人提议议和。
仙门派人前往魔域,与四方魔君相商停战。
时悯也在其中。
时悯恍惚回到过去,耳畔响起屠戮的声音,目光所视尽是鲜红。
那一次议和是她一百多年永无宁日的开端。
火焰蹿升,时悯回过神。
朔溟小心翼翼问道:“后来呢?”
时悯道:“那一日,我死在了魔域最北端。”
朔溟心一沉,仿佛有人重重锤击他的心脏。
“时悯……”
他不知该说什么,什么话也无法宽慰死在二百年前的人。
时悯的神色淡淡,毫无波澜,唯有一双黑色眼眸之中,倒映身前烈烈火焰,火焰在她眼中跳跃。
她平静道:“生命终结的尽头,我没想过我竟然鬼使神差进入了九幽地狱。九幽地狱又黑又冷,我花了许久才适应,一直像是孤魂野鬼般在地狱里游荡,直到遇上奇妙的机缘。”
朔溟不忍再听她说下去,哑声道:“时悯,不用再说了。”
时悯朝他看去,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道:“你算是我从九幽地狱离开后,遇上的第一个能陪我说话的人。”
朔溟想起和时悯一起乘坐妖骨船离开魔域。
但她们的对话并不友好。
“若我早些知晓,或许……”朔溟停住,因为假设已没意义。
时悯却看得很开,道:“堂堂魔君,不懂得安慰,我可以原谅你。”
比起九幽地狱的黑暗苦寒,朔溟过往的禁锢便算不得什么。
他在时悯身上,仿佛看到和他一样的孤寂。
朔溟突然凑近时悯,紧紧地抱住她。
时悯一怔,冰凉的身体碰上灼热的体温,忽然不知所措,好似要融化在他的怀中。
脸颊泛起红晕,四肢变得僵硬,时悯任由朔溟抱着,嘴角缓缓松懈。
“你的安慰,我感受到了。”时悯抵在他的肩膀上道。
朔溟回过神,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感受近在咫尺的呼吸,此刻再也不敢松手。
他的耳根红到快要爆炸,这副模样绝不能被时悯看见。
空气静谧,氛围突然胶着。
时悯等了一会没见朔溟松手,又道:“怎么了?”
朔溟吞咽一口口水,胸膛间心跳越来越快,他忍耐着低哑道:“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觉,母亲便会抱住我,安抚我。有她在,我才能好好入睡……”
“我明白。”时悯静静聆听,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又被朔溟按下。
“我想,我们的仇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他低头靠在时悯脖颈,“从前那个誓约结束了,你无需将这条命给我,我……”
时悯还是从他怀抱中退出,奇怪地歪头看他。
朔溟倏地扭头回避,不想被时悯发觉他的私心。
“既然如此,”时悯思索认真道,“朔溟,我一定替你拿回你的魔君王座。”
朔溟一滞,半晌终于回过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