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
东边结界裂开了一道口子,傀儡们如潮水般挤进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越过菩提老林,包围住林家的客舍,林霁月带领着一拨人伫立在溪水旁,他冷冽的盯着幽深的溪水,四周草木滚动声沙沙不迭,仿佛无数潜藏在暗夜的虫豸,只等时机成熟,从四面八方拥上啃噬掉看上的猎物。
林域及时返回,单膝跪地:“禀告家主,如您所料,守界的奴仆不少死在了乌灵河上,都是些殷家的余孽干的,另外,有受伤的奴仆和那群黑衣人打斗时曾撕下一块玉牌,您请过目。”
林霁月从他手里拿过玉牌,羊脂玉上镂空刻着殷鉴二子,他似乎回想了一会儿,问道:“这人好像是殷家那位家主的长子?”
“是,”提起往事,林域神情有一瞬间停滞:“当年那些殷家人死后,尸体全丢进了乌灵河,唯有几个稚子借着传送阵逃脱,属下们去追时,发现他们去了幽冥灵境,那等邪祟之地,就连当年的老家主也不敢擅入,本以为这群小儿会死在里面,谁知道……”
他边说,便瞧着自家家主的神态容貌,却见他眸光未变,清凌凌的眼波微荡,没有表露出丝毫心迹。
林霁月伸手,天雪剑怔然鸣动,化为一只银光玉箫,静静地躺在掌心。
在他眼中,永远不缺温和笑意,就算再如何愤怒,他也好似那天上的月亮般清冷灼灼,遥远而不可及:“你也在怪我,怪我心狠手辣,无端灭了殷家对不对?”
林域慌忙行礼:“怎么会?殷家人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他们修炼邪术,戕害百姓,家主屠了殷家,实则是功德正义之举。”
良久听不见回答,却是林霁月将玉箫放在嘴边吹奏,一曲凌厉负有杀气的《满枝竹》在峻拔的山峰中鸣动,曲浪开阔,惊的菩提波摇,万物回巢,霎那间,狂风暴雨滚滚而下,所有傀儡身上仿佛系着一只看不见的丝线,山谷中唯闻头颅和脖颈处的骨骼咯吱咯吱的断裂声,须臾,周遭十里以内,阴寒夜风连绵,鸦雀无声。
庭院内。
撞铃声持续不断地在上空回响,灰蒙蒙的雾气中穿插着靡靡魔音,傀儡如有感应,咯吱活动着筋骨,衣物下躯壳暴涨,骨骼撑到了不可思议的粗壮,黑漆漆的眼眶中冒着红光,他们嘴角流涎,疯狂提着两腿跑向一群修士,口中锋利獠牙仿佛最坚硬的武器,遇到谁就咬谁,有名奴仆躺在地上,人还能喘息,全身忽的一痛,竟是手脚被四五名傀儡撕咬着,分了尸。
一只脑袋滚落到人跟前,想是死的那一刻还没回神,脸上流露出惧意,林劫等人剑鸣嗡动,待看到这群啃噬尸体的恶鬼,饶是见多识广,也不免心头流露出惧意。
有修士道:“怎么办,林总管,这群怪物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林劫惊的一身冷汗,慌忙道:“摆千机阵!快!”
七名修士分走到院内隐僻角落,站住方位,只等人颂咒发动阵法,林劫却没有立刻念符咒,步天罡,而是对那被尸群包围的林檀越道:“三公子,别打了,这群怪物是打不尽的!”
少年冷冷侧头,凶煞之气还未散尽,血滴横亘在脸上,手上的剑刚截在一只凶尸上,月光恰好照见那双混沌迷惘的眼眸,里头满是满是麻木不仁。
那是一种视人命为草芥的漠然,林劫喉头一堵,莫名心头升起凉意。
三公子身上的魔气是越来越强了,在这么下去,只怕会控制不住。
事不宜迟,他大喝一声,催动灵剑曲直,几抹光影从剑尖上射入汇聚,一条剑丝大网在院墙上方凭空编织,五雷轰动,扯下闪电,牢牢困住地上如无头乱窜的傀儡。
林檀越及时从这阵法中脱身,从容走到院内的照壁旁,他眼眸亮的吓人,还未卸下残忍血腥之气,须臾 ,他甩掉手上的鲜血,抬头一望,那庭院正看戏的某人,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谢知吟是这些人中最悠闲之人,
都到异世界了,傻子才会和别人打群战,他慌乱中从廊庑飞窜到一处水榭,等到再瞧不见那群缩手挠头的怪物之后,他松了口气,抚了抚凌乱的墨发,状似悠闲的在院里闲逛。
林家三庭五榭,中有苍松点缀在庭院,穿行坊廊到达后院,一片桃花树开的正茂,谢知吟站在围栏上,边欣赏着周遭风景,心头思绪不断。
林檀越这个人很有问题啊。
谢知吟是完全不怀疑火灵镜的,这是上古神器,就算出事故,也不会恰好在誓婚这一天,但就在刚才,他清楚瞧见了林檀越眼中的魔莲烙印。
这说明,大反派人设没有改变,他还是个魔物。
但这就古怪了,火灵镜却没有显出林檀越的原型。
分明要掉马的人,却诡异的改变了剧情发展,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他想的认真,冷不防桃林里传来一道道哭泣声。
这可将谢知吟吓了一跳。
暗夜闵闵,声息阒然,萧瑟的冷风打转,无端勾勒出阴森的氛围,他心头有异,飞身掠出长廊,来到桃林里。
花香扑如鼻中,走了几步,谢知吟遇到了一个黑发少年。
这少年身形瘦削,脸庞尖细,眼圈微红,似乎是哭过,但奇异的是,他身上穿的并非是家仆的薄蓝劲装,而是一身鲜艳的红衣,比起谢知吟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意思,谢知吟环胸抱臂:“你是何人?”
眼前这昳丽少年眉眼锋利,华贵难以直视,想必就是和三少成亲之人,林笙咬了咬牙,低眉顺眼的垂头:“奴仆名为林笙,从小伺候三公子长大,是他的暗卫。”
“好没礼数,”谢知吟自动带入骄矜姿态,“我和你家公子成婚,你深夜在此处哭嚎,莫不是扰了我成婚的兴致?”
林笙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谢郎君的恶名,却没想到他突然那发难,低下头:“奴仆不敢,只是半夜守灵,忆起了母亲,忍不住垂泪。”
“那好,我问你,林域是你的谁?”谢知吟问道。
林笙愕然,这位谢郎君怎会知道他和林域的关系,但他答道:“阿域是我的哥哥。”
哦,怪不得,谢知吟心头了然了。
这件事还是和大反派有关,这林域和林笙一对双胞胎,自小分离,一个成为林霁月的暗卫,一个却是林檀越的奴仆,而有趣的是,这位叫做林笙的人和林檀越自小一块儿长大,却在最后林檀越化魔之时,背叛了他,当众说出了林檀越的邪魔身世,引得所有人对他群起而攻之。
这样背主的人,就算和林檀越无关,谢知吟也是瞧不起的,他心头涌动,目光不由带了些许鄙夷。
林笙料想新来的郎君不好欺负,可没想到他神情之轻蔑,却是傲慢到平生罕见,林笙如同被当众打了个耳光,咬了咬唇。
他正想折身,又听到谢知吟冷冷道:“你说你在守灵,守谁的灵?”
林笙不敢不答:“是林家主母。”
林家主母曾拂汐,在一月前死去,据说是因老家主过世伤心太久,郁郁而终,而不到一月,林檀越从北域逃脱,便在兄长林霁月的主持下和谢知吟成婚。
仙门中人虽没有守孝一词,可到底也要明面上过得去,林檀越在亲眷去世后不到一月便娶亲,怎么说也分外不合情理。
这林家,水似乎深的很。
谢知吟还没弄懂这其中的蹊跷,脑海中传送任务的警报声滴滴答答的响起。
在他头顶上的任务板上,几个大字熠熠生辉,由于写了不少感叹号,可想而知发布者有多兴奋:“请狠狠的,狠狠的,折磨林檀越,或者另辟蹊径,利用林檀越死去的母亲,让两人彻底为敌!!!括号,林檀越他超爱!”
谢知吟深深吸了口气。
前两次任务都是折磨林檀越,说实话,他其实没太大压力,左右不过是言语侮辱外加践踏他的自尊,林檀越心地善良,就算口头欺负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对于林母这个早已成尸的人,谢知吟却怂了。
作践长辈的尸体那是要折寿的好吗?
荒谬,藐视人伦!
他下意识谈判:“我可以不做吗?”
系统道:“不行哦,亲亲。”
谢知吟冒了一肚子邪火。
欺负林檀越这老实孩子时,谢知吟就罪恶感满满了,再加上作弄一个死去的长辈,那他还要不要活了?他心头不忿,神色阴沉,只看的林笙浑身刺挠,心里越发认定了这位谢郎君喜怒无常,恶名昭然。
谢知吟打定主意就是不配合,走的飞快,桃花林寂静无声,一滴花瓣落到他的头顶,脑海里警告声锲而不舍:“警告警告,请宿主遵守剧情,否则会遇到意外事故,警告警告,请宿主遵守剧情……”
“我他喵的是来打工的,不是卖了身啊!!!”谢知吟抓了抓头发。
林笙跟在他身后,眼见那抹红衣一下子自言自语,一下子抓耳挠腮,仿佛遇见了这世间最艰难的问题,他愈发不敢靠近,想起这位郎君那副骄矜面容,只觉心头黯然,硬生生握紧了拳头。
他和林檀越儿时成长,同甘共苦,林檀越在后院之时,常常得他接济,林笙偶尔受到其他奴仆的刁难,也有少年为他出头,二人一同长到成年,不知不觉,他便在沉溺在那温润沉默的眼眸中。
只是,本以为是两情相悦,可林檀越从北域回来后,却立马娶了谢家的长子。
林笙今日哭,并非是为了异世的父母,而是为了自己那坎坷的命运。
而穿上红衣,却也是气不过林檀越如此绝情,立刻就娶了旁人,便想和这位公子比一比。
只是比是比了,却也是自取其辱。
他想起谢知吟那张俊美莹润的脸庞,饶是无情也动人,心头如石入海水,原先那点自得被抛之脑后,只剩下抓不住的心慌意乱。
两人一前一后,阴风肆意,吹起谢知吟的墨发,他根本没发现后方少年的心迹,只一个劲儿的在想系统的事情。
林檀越母亲这件事定然不能妥协,否则日后还会有更荒唐的任务发生。
所以,即便是脑内魔音贯耳,谢知吟也只当没听见。
可正当他刚踏出桃林,前方一道红衣身影转瞬即逝,谢知吟大惊失色,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黑色东西咬上他的手臂。
恰好在谢知吟受伤之时,脑海中那道嗡嗡不停的机械电子音停住了。
仿佛是一个警告一般,留下戛然而止的尾调。
林笙吓得扶住了树干,忽听得谢知吟怒叫道:“杵在那里做什么,你在林檀越那里伺候,也这么不长眼吗?”
谢知吟大概知道了这是系统的惩罚,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心头气的慌,语气也难听起来,林笙后背发凉,但也不敢惹他,小跑上前扶住他。
咬住谢知吟的是只风狸,俗称滚头幽,模样长得如同一只气鼓鼓的河豚,生长在魔境中最凶恶的城月坡,手甩不掉,谢知吟从袖口中拿出一符贴上,黑球如同泄了气的气球,滚囊囊身躯瘪成黑干,牙齿脱离手臂掉到了地上。
魔境和人境到底不同,休说是人到了魔境,邪魔入侵会心性大变,而魔物在人境死后灵体也不能存活,须臾,黑焰裹住风袖干枯的小身板,燃烧殆尽,化为齑粉散去。
林笙从未瞧见过这等邪物,吓得惊心肉跳,低声嗫嚅:“您,您没事吧。”
谢知吟没好气道:“你说呢?”他存心想敲打这少年,哼道:“有些人,不仅没眼力见,甚至还贪生怕死,你手里的这树枝,是来打妖怪的呢,还是来打我的,还不舍得放下么?”
林笙逐渐不满。
以往林檀越护着他,从未让他受这种气,林笙硬着头皮道:“都不是。”
“你生气了?”谢知吟哼笑着,下一刻却忽然横剑凑近。
林笙没见过这等架势,当即以为谢知吟恼怒的想要杀了他,后退着摔倒在地上,可就当那只剑要没入他胸膛,谢知吟哼了一声,桃花眼微微上挑,半空中那轻盈身影往上旋转,凌厉剑光荡漾成圈,刺中一只正要偷袭的滚头幽。
他收住剑抵在背后,侧过头,踮脚浮在桃花枝上空,居高临下道:“不过如此嘛,林家暗卫。”
月光稳稳落在他额间,那抹众星环月的烙印闪烁着银色微光,他红衣飘荡在满树桃花枝上,神色骄矜得意,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林笙恼恨此人戏弄,可更心头自伤,他丢下了树枝,抿着嘴正要出言抗议,一抹红衣却越过他上方,稳稳扶住谢知吟的身形下落到地上。
林檀越姗姗来迟,却迟迟不肯将谢知吟放下,他眼眸闪烁,语气里又惊又怕:“阿吟,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谢知吟狐疑的盯着他,确认他并非是在装,轻嘶一声:“轻点,手臂要废了。”
他衣衫上染着点血红,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伤了,林檀越心头冷漠,面上却流露出几分心疼,正待说些肉麻的安慰,却被谢知吟捂住了嘴,不耐烦道:“只是碰上了一只风狸,失了点血罢了,别大惊小怪的。”
林檀越眼眸水润有光,眨了眨,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知吟也是服了这位三公子了,简直像个情圣一样,在哪里都要上演情景剧,他目下还不明确这人身上发生的异样,也不想撕破脸皮,由着他将自己的衣物拉开,恍若捧着珍贵的珠宝一般,涂上银瓶里的药末,须臾,似乎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身后一道怯懦细腻的嗓音响起:“三公子。”
林檀越神色倏而冷淡,瞥见了谢知吟身后的林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