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筠声有些错愕:“回来了?这么早?”
听他这话,阎王眼睛一咪:“你见过小丁漓了?”
小老头真是敏锐。
“是,碰见过他。”梵筠声还以为阎王不知道具体情况,便一五一十道:“他告诉我,明砚衙主应当还有几才会回来,这不是才...一周嘛?难不成咱们地府也有那‘地下一天地上一年’的流速差了?”
“咱们不是‘天上一天地下十年’就不错了。”阎王拉着他边走边说,语气不容客观:“如今看来,是又生变数了。”
前几天一直没找到独处的机会,此时正是个好时机。梵筠声问道:“老头儿,你知道丁漓现在的状况吗?”
阎王去接他时有所感应,但并不确定,“只知道他魂魄虚弱,神魂上似乎有伤。但他法力深厚,应当无碍。”
还真不知道啊。
“哪里无碍。”梵筠声冷道:“全地府补魂之术最厉害的人都说药石罔医了,怎么可能无碍?”
阎王当即意会他说的是谁,此话一处,他的表情明显凝重了许多,捏着胡子的手都不安分了起来,“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梵筠声见他也如此惊讶,便不再遮掩情绪:“事已至此,您可不要说,这也是‘天意’的一环。难道是‘天意’让他魂消殆尽?还是说...罪魁祸首是...我们?”
阎王沉默良久,才道:“筠声,老身知晓你此刻愤怒的原因。可天意向来如此,不行至终局,没有人能悟透其中真谛。不如静观其变,且看天意究竟是何用意。”
“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丁漓死去?”
阎王摇头:“那本就是小丁漓的‘劫’。此去人间,从不是明砚衙主一人的劫。再说,若天意当真已定,即便你干预,他也依旧会死去。”
“狗屁的天意。”梵筠声当真是听腻了这几个字。就好像所有人的命运都没被捏在这所谓的‘天意’二字手中,让他既觉得愤怒,又感到无力。
他实在讨厌这种感觉。
阎王却倏地笑了,抚摸着胡子,又开始故弄玄虚:“若我说,你与戚岁安的相遇亦是天意,且尚未行至终局,你可也要向天意讨个说法?”
“那倒不必。”
若真如此,便让他好好看看,这所谓的‘天意安排’。
黄泉路旁已齐齐列了几队衙差,看那统一的浅金色长袍,正是衙主府的下属。
只不过那个总是领队的小衙官并不在。梵筠声自然知道原因,毕竟丁漓现在还在小冥主那儿接受治疗,估计连飘过来都费劲。
“衙主府的消息倒是灵通。话说,他们对丁漓这些年的行踪没有怀疑吗?”
阎王答道:“衙主府等级管理森严,下属不可‘向上管理’。衙主不在,府中最大的便是小丁漓,他要去哪儿都无人可管。大抵是交代过一句‘闭关修炼’,便再无联系。”
也是。毕竟不是所有地方都像他们黄金楼那么松散的。
黄泉路遥遥一眼看不到头。梵筠声踮着脚眺望着,“明砚衙主还有多久下来?”
“鬼差已去勾了魂,应当...诶?”
阎王怔愣地看过去,梵筠声便也顺着他目光所及处往那边望,只见蜿蜒朦胧的路口处,缓缓走出两个人影。
正是丁漓和明砚。
丁漓身穿浅金色衙官长袍,举止、姿态得体疏离,与明砚之间的氛围倒像是回到二十年前刚刚被派去当差时的样子了。
明砚此刻却似乎没功夫理会这些,脚步有些匆忙。
愣在原地的俩人赶忙迎了上去。
多年未见的寒暄、有关人间际遇的闲谈,这些都交由阎王去做。梵筠声和丁漓退居二人三步之外,各自沉默。
丁漓飘得很慢,梵筠声猜测,他大概是力气用尽了。
他不解:“都这样了,怎么还要来接?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丁小衙官低头浅笑,似乎有些动容:“七阎殿大人如今的口吻,真像我那口是心非的奶娘。”
梵筠声啧了声,“什么话。”
“也是,还是别像了。”丁漓叹道:“我那奶娘人顶好顶好,却死的极早。不吉利。”
梵筠声想了想,问道:“你奶娘...殁于何岁?”
“二十三。”
“那没事了。我死的比他早。”
“......”
“再说了,地府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傻孩子。”
丁漓摇着头笑个不停。
真的...好像呀,哈哈...
丁小衙官笑得有些放肆了,脚下踢到了一块小石子,寻常鬼魂踢到便踢到了,可如今的丁漓是那‘干果脆’,区区一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石子都险些让他摔倒。
七阎殿一脸‘这不省心的孩子’的表情,凑过去扶着他。
今日地府天光真好呢。丁漓恍惚地看着地府仍旧一派灰暗底色的穹顶。只不过,好像快要有一束刺眼轰烈的亮光,即将冲破这灰暗。
他喃喃:“过了今日,我的任务该是完成了吧?”
梵筠声一顿,是啊,既然明砚提早回来了,依据丁漓先前所说,他已功德圆满,想必不日就能回归天界。
保不齐会比小冥主还早。
那丁漓被阎王强制留在地府的缘由算是没有了。说不定...说不定丁漓还能赶在魂魄之力消散殆尽之前投胎!
等等...梵筠声转念一想,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丁漓提过的,那留存于人界的功德似乎...
“你先前不是说,那些功德被你存在寺庙里,需得分期取用,不然会对明砚衙主的神魂有损。”
神魂若是受损,恐怕就要像你这风一吹就要飘老远的丁小衙官一样。
若真那般,你们衙主府算是完蛋了。
“是那样不错,但...”丁漓叹气,“方才在黄泉客栈唤醒衙主大人记忆之时,我已偷偷查证过,所有功德已被他吸收完毕,神魂并无侵扰痕迹。”
梵筠声挑眉:“丁小衙官如此厉害?衙主大人的神魂都能探查得到?”
探知他人神魂,相当于试探对方的底细,除了魂魄之力极其强大(例如戚岁安这样)的人之外,往往是能力更强的能探知得到能力稍弱的一方。反之弱者则无法越级窥见强者的境界。
明砚衙主的实力毋庸置疑,而丁漓虽继承了那位女衙官的高深法力,却也万万不可能‘以下犯上’。
丁漓解释道:“在人间时,除了养孩子就是烧香,无聊的很,便随手学了些相关的术法,感觉能用得上。您看,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也是,丁漓带着记忆投胎,只改变容貌,但身体依旧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的身体。明砚却是从婴儿开始慢慢成长。为使那计划顺利完成,丁漓便要时时刻刻待在明砚身边看着,如此一来,想必人界的‘小明砚’便是由丁漓一手抚养长大的。
“那再好不过!”梵筠声附耳过去,语气极其认真:“等他们聊完了,我待会儿便去催催,看明砚衙主在地府的因果是否已了结。若已了,我便让阎王赶紧放人,届时天光下落仙使下界迎接,你就赶紧吞几粒稳定魂魄的丹药,然后迅速跳入轮回井,知道吗?”
那丹药毕竟是地府的物什,作用在即将投胎的魂魄上,药力只怕要大大减半。得尽快才是!
丁漓也十足认真的听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他似乎难以聚神,于是有些笨拙地掰着手指,似乎在算什么。
梵筠声看着他数,直到他们俩已经落了前头俩位大人快十步远,七阎殿才着急了一下,把这轻飘飘的小魂魄拎起来,往前小跑了两步。
丁漓终于算好了,揉捏了下自己被拎过的后颈,道:“应该就是明日了...我的时间。”
“这么紧...”梵筠声这会儿是真急了,“南荣锦是不是压根没好好治你?我去骂他!”
“怎么会...”丁漓失笑:“小冥主尽心竭力,照顾我一介小小衙官于丁漓而言已是大恩。是我今日感应到明...衙主大人要回来,想着得周全些,所以向冥主大人讨了份猛药。原本还能撑一周左右,这下提前了些。”
梵筠声大惊:“你还敢乱用药?你就不怕还没见到明砚你就先从地府消失了吗?”
丁漓很快低下头,姿态像个知错了的小孩子。
还是怕的,他心想。只不过,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会撑到明砚回来的时候,看他一眼。
毕竟...人界的道别太过仓促了。作为先一步离开的他都觉得遗憾,而被留在人世明砚又怎么能轻易放下。
就让这一切结束得像是春日的飘絮那般寻常吧。即便明砚大人也不知...曾与他生死诀别的人是谁。
这么看来,他依旧像极了他那善良孱弱的、半辈子都在后院中幽怨地织着衣裳的奶娘。
他最在意的、苦心经营的一切,包括那最为珍贵的心意,终究是...无法传达到那人心上。
他还是,在自我安慰罢了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