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食盒晃了晃,走回院中。
浇花二人组已收尾完成,阿鱼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回房间,戚岁安将工具归回原处,慢吞吞地走到前院,等着梵筠声的指令。
结果梵筠声居然装没看见他,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进主殿。
阿鱼在房门前顿住,大眼珠子咕噜噜直转,可不敢多嘴什么,对戚岁安眨眨眼,便赶紧溜回自己房间。
戚岁安在原地默了会儿,不知道做什么,那就复制模仿。
于是他像往常每一日那样,假装听到了呼喊,循着梵筠声的轨迹跟了上去。
一步,一步,走到廊下时,他突然闻到了那股与他的魂魄高度感应的味道。
又是他的血!对,是那些魔族众在每一次实验完后,都会秘密保存下来的,他身上的新鲜血液。
当年那些魔族究竟把他的血用来干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剩下的那些存放到今天也早已陈旧。
但现在这股味道,与当时在那狄老板的茶馆中的血茶里闻到的,要浓十倍不止!
戚岁安急忙推开屋门,见屋中人正要将那来历不明的糕点送入口中,他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直觉,像是夹杂着什么尘封已久的悔恨,又或许是对未来某一日的不幸光景的预言。
这耸人听闻的刹那直觉驱使他快步冲上去,一把擒住那只手,要将糕点打掉。
哪知梵筠声暗笑起来,并未做出反抗的动作,像是要松手任那糕点掉到地上。
见此情景,戚岁安手里的力道一松,正要撤去。哪知梵筠声忽然偏过头,硬是就着他的手把将落未落的糕点尽数吞下。
挺好,质地还算绵软,入口即化。
从品尝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那股若隐若现的腥气就更好了。
但此时此刻,他更喜欢这混杂着这腥气的。
该做的事做完了。梵筠声从戚岁安手里挣开,捻了捻指尖的糕点碎渣,抬眼,“岁安,你果然知道什么。”
几乎是说完后的同一瞬,他立竿见影地感觉自己魂魄产生了细微的动荡,先是投下一粒小石子,在水中掀起一圈极轻的波纹,而后闷闭的锅炉水瞬间沸腾,炸开无数滚烫的水泡。
“好伤心啊,我又要和你交实底,可你...呃...”蒸腾的水雾在灼烧他的脏腑,他不得已跌坐下去攥住桌角,咬牙道:“你还是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戚岁安立刻抓住他筋纹毕现的手,学着梵筠声之前探查他法力那样,试图摊开他的掌心,却被他另一只微颤的手打开。
“阿鱼...阿鱼!”几乎破碎的声调强撑着高声呼喊着,传唤之人火速奔来,见到如此情景,吓得差点跪倒在地。
阿鱼傻了,他哪里见过这场面,七阎殿可是整个黄金楼的掌中宝,日子过得最是安宁滋润,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不由得开始结巴:“大、大人,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梵筠声的听力在急剧下降,周围一切影像混乱的像被揉烂的废纸,这种时候根本没空多言。
“你...速去阎下苑,唔...告诉、阎王,有人向七阎殿府投毒,声势闹得大些,越多人知道越好...”
他将事先用手帕包好的一块糕点胡乱塞到阿鱼手里,“把这个交给大壮,记住,到了地方再闹,咳、去时路上不要叫人看出异样...”
他说完便猛得一晃,若非戚岁安及时伸手作拦,他的脑袋就该磕桌角上了。
“好!我这就去!”
阿鱼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戚岁安再一次捉住梵筠声的手,却反被攥住手臂,那人神色痛苦,语气却还轻浮,“岁安,不要...趁机占我便宜。”
都这种时候了,还一副浪荡样,说不曾阅人无数是没人会信的。戚岁安脸黑得骇人,但梵筠声半蜷着身子,眉头紧锁,牙关直打颤,鬓边的花也尽显颓态,歪斜在发枝上摇摇欲坠。
戚岁安按下心绪,把手移到梵筠声的额头上,倾注法力以护他魂魄不受侵扰。
结果那只颤抖得更厉害的手卷土重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再次将他一把推开。
做完这个动作,梵筠声算是用完此刻最后的一点力气,彻底瘫在桌上,成了随时能化掉的一滩烂泥。
戚岁安盯着那摊泥,他感觉到他的身体里又有一种新的情绪在滋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居然比那“恶心”的情绪还要恶心!
他的眼睛很痛,像是又有什么东西被拦截住无法释放。他的这具暂时肉身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如果这具身体尚在人世,为那些魔族众所用,现在必定是面红耳赤,目眦欲裂。
他脑子里又冒出了无数个为什么,可是这每一个似乎都无法表达出他现在的心情。
于是他选择放任。他闭上眼,下一刻,他就听见了自己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我看你比我想死。”
而那摊泥却像是困了,好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缩成一团,嘟囔一句:“不要...闹了...”
戚岁安从几乎失去意识的泥巴里扯出一只手,探了片刻后,即刻覆住梵筠声的额头,不知轻重地往里猛灌法力,灌得自己本不完全的魂魄上有撕裂征兆了,才堪堪收手,随后拉开桌上的食盒抽屉,夺走一块糕点,最后扔下一道有样学样的禁阵,便冲出门去。
*
要说这一夜地府哪儿最热闹?那当之无愧是七阎殿府。
阿鱼衙差声如鸣锣,很快,黄金楼中所有衙官及以上职位的官员齐聚七阎殿府,也有不少与七阎殿亲近的衙差鬼差都忧心忡忡地赶来,守在七阎殿府外。
而这一夜,也是济魂堂所有修补魂魄的医士最难熬的一夜。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在探查七阎殿魂魄状况时,都会先被一股蛮横霸道的法力给弹飞出去,直到那股法力识别到靠近者并非恶意,才会主动卸去防御。
这道防护从何而来,在场无人知晓。然而即使有这股气力相护,梵筠声的魂魄还是受到了重创。
医士们在他不堪入目的魂魄上寻到了一丝生魂的血气,这生魂的魂魄之力强悍无比,按现场反应与梵筠声魂魄的重伤程度来看,一向谨慎的医士们纷纷断言,无论是谁亲手触碰了这生魂的血,都会立刻感到明显的不适。
更别提梵筠声魂魄本就不稳,这是陈年旧疾了。近些日子又失了一半法力,护魂之效大打折扣。况且他不只是接触,更是直接将混有那血的糕点吞服。
如此种种累加,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阿鱼带着第一批人赶来时,梵筠声还能稍微听到一点动静。
后来他听见阎王在他床前骂了一句什么,骂得很难听,比之前在阎下苑中做的那场戏里的话还难听,听得他无比心烦。这一烦,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只是听,后面有谁碰了他、屋里围了多少人,一切的感知都在一个转瞬的时间里便彻底脱节了。
他把仅存的一丢丢意识藏进识海里,昏昏沉沉间便能看到,识海中小小的、近乎透明的一小团坐在角落,抱着一张破契纸发呆。
他偶尔清醒一下子,看到识海里那个画面,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了,好像玩过头了。
好像把自己玩傻了,这该怎么是好。
欸不是,这画面怎么还有点眼熟。
怎么这么像之前在梦华第一次遇见丧气鬼的样子,又呆又冷,蹲成一团。
说起戚岁安。他依稀记得,自己完全脱力趴倒在桌上之后,戚岁安是不是撒腿就跑了?
他不是说不想死了吗,这么着急忙慌地是要去哪儿?
他不会一气之下想要大开杀戒吧?别啊,凭他的法力,毁掉地府可能要费点时间,但夷平一座黄金楼或是梦华还是绰绰有余的啊!
可他的性子又不太像。上次惹他生气的时候,他是怎么消气的来着?
呃啊...明明就是前几天的事,居然想不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是自己接二连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所以他生气跑了也合理...的吧?
但是是他先闭口不言的!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才赌气的。
又但是,但是、但是是我在追他啊,我怎么可以跟他赌气呢,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神啊,上天啊,赶快让我恢复意识吧!我要跟他全盘托出,跟他解释清楚原委,我真的不是故意拒绝他的好意的!我有正经理由,让我狡辩!让我好好哄他!
我要找我的花!我那唯一的一朵、黑紫色的并蒂花。
识海里的梵筠声,意识脆弱,心灵也脆弱。那一丝浅薄意识一旦抓住什么事物,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再无其它。
很不幸,这意识里的小小世界,已经完完全全变成戚岁安的形状了。
跳脚的、丧失一切理智的、完全被感性所驱使的,就像他曾读过的爱情话本中的恋爱脑主人公那样。
无可救药。
非常意识流的一章。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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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