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筠声斜倚在寝殿内的贵妃椅上,手里攥着那张主仆契,看着戚岁安如蚂蚁挪窝般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很满意,“不错,该让府里的小鬼差们瞧瞧此情此景,这样明日地府内便能多些讲我荒唐孟浪的碎嘴子了。”
戚岁安在寝殿内距贵妃椅三两步的位置站定,这不是他要停的,是梵筠声控制的。
贵妃椅上的人悠哉地卷起主仆契,向上轻轻一抛。
半卷的纸张在他与戚岁安之间的空气里飘忽过几周,一局竞速一触即发。
戚岁安伸手去抓,可惜,被梵筠声率先截获。
胜者扬扬得意,“这张纸可不能落到你手上,要是被你撕了可就麻烦了。”
说完,他指尖轻点,纸张便化作碎碎光点,被他收入万识囊中。
梵筠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还是得藏在你碰不着的地方才保稳。”
万识囊藏于识海,识海是最深层最隐秘的贮存之地,修者大多用其来藏贮自家独门心法、秘籍或者门派秘辛。
除非是修者在战斗中元神被撕裂,这些被贮藏之物才会被爆出来。
戚岁安垂下手,梵筠声若无其事地往偌大的贵妃椅另一头拍了拍,那僵硬的人儿便乖顺地坐了过来。
他直起身子,看着戚岁安忍耐的侧脸,说道:“不让我叫你夫人,那我叫你岁安吧。”
戚岁安不语。
“岁安,你不开心,”
他说着废话,厚脸皮地挪过去跟戚岁安贴着,呼吸皆喷在戚岁安的肩头、耳畔。
“要不我让你再打一顿吧?你不用法力的那种,想怎么打都行...哦不行,不能打脸,其他随便。”
戚岁安这下倒是说话了,“若我非要打脸呢?”
他侧过头看着梵筠声。
好美的一张皮,好讨人厌的一副性子。
这话不爱听。梵筠声把眉撇成八字,他咬着唇想了会儿,道:“...也行,你别把骨头打错位就行。”
他说完便有点害怕的闭上眼,肢体语言体现出明确的抗拒,脸却大义凛然地往戚岁安跟前送。
戚岁安盯着那张眉头紧锁上下眼皮挤作一团的脸,装模做样地挥了挥拳头,又放下。
到底是假人皮,所以根本无所谓毁容么。哼,打了也没意思。
他化拳为掌,在那如脂如玉的脸上轻巧地留下一个巴掌,把梵筠声的脸打偏了过去,却一点声音没出,一点印子没留。
受害者梵筠声感受到了那肌肤相接的清浅触感,他茫然地睁开眼,伸手摸上那留下温度的地方,喃喃道:“你摸我...”
戚岁安垮下脸:“...那是一巴掌。”
“?你管这叫一巴掌?”梵筠声惊疑地看着他,罪恶的小手蠢蠢欲动,“岁安,要不要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残影闪过,他的手便狠狠拍向了戚岁安半隐在贵妃椅软榻里的屁股上。
啪的一声,嘹亮得仿佛那一刻全地府的声音都停滞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梵筠声悻悻地收回手,脸上洋溢着不怎么灿烂的假笑。
手比脑子快!我去,怎么就打上去了,怎么能这么响!
他一激灵,对啊,怎么能这么响!
他拍过阎王的屁股,拍过迟何的屁股,拍过未尽未赴的屁股,甚至拍过芙倾铺子里那些个仿真人皮的屁股,没有一个这么响的!
所以,不是他的问题!
于是他尴尬却底气十足地说道:“这...多亮堂的动静啊,好听就是好屁...”
话不敢说完。因为这一回合的受害人戚某脸黑得骇人。
他的轮廓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做庞然大物,阴影将梵筠声一整个包裹在内。
梵筠声被这些许不妙的氛围嗬得一颤,连忙补救:“你再揍我一顿吧岁安,带法力打也行,我,我错了!”
在外人跟前装了那么久孟浪草包,言语上的假把式他倒是会不少,确实已经信手拈来。
但真不经同意吃起别人豆腐来,这还是头一回啊!
这样是不是太轻浮了?哎呀,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还真把自己当成情场老手了...
烛火随呼吸微动,笼罩的阴影撤去,露出两人白净的面庞,犹如两座神色各异的玉雕,在镂花木柜前对坐。
一座呆愣,一座畏缩。
呆楞者眸光微动。他恼怒,他厌烦,但他也讶然,也惊奇。
他们分明是在因主仆契而争执,他的愤怒和厌恶也因此而生。
但为什么这个用主仆契控制了他的人,要向他道歉?
“我错了”、“饶了我吧”这种话,他只在魔族领袖们踢踹犯了错的魔族士兵时,在被打的士兵嘴里听过。
或者是那并不避着他的帷幔后,被魔族压在身下的瘦弱女子,于错乱的呻吟中口齿不清地说过。
梵筠声只是拍了他一下,为什么要说这个?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个。
但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逻辑很简单,通常要么直接复制别人的说法或做法,要么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既然梵筠声对他有歉,那他或许该利用一下。
“你向我道歉?”他认真地询问,“你是在寻求我的谅解?”
梵筠声微微眯着眼,抬眸看他,“对,对啊。”
“好。”戚岁安伸出手,理所当然地索取:“你把主仆契给我,我便原谅你。”
“......”梵筠声的畏惧之情如弹绳般收放自如,这会儿又松了下来,他问:“咱们是一定要绕回到这个话题上吗...”
他注视着戚岁安,话音里带着叹息,“我要怎么才能打消你的这个念头呢?”
这话乍一听有点不要脸。
主仆契也算是他趁戚岁安毫无还手之力时半逼迫着签下的,被奴役者奋起反抗想要抢回卖身契,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所以梵筠声并不是指主仆契,而是戚岁安想要抢夺主仆契背后的求死之心。
此时此刻,戚岁安却开始了头脑风暴。
梵筠声让他生出“为什么”以及厌烦的情绪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包括他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名为“开心”的情绪,都像是他不曾涉及的土地。
这些土地比他生长之地要缤纷太多,即便只踏足了短短半日,就盖过了往日的无垠黑迹。
他知道这些大概是,如果他作为一个正常诞生于世间的婴孩,本该被赋予的颜色。
可他不是人,来了地府就更不是。
他读不懂这些色彩,那就干脆不要读懂。越是深究,这片土地里潜伏的诱惑就会化作质密的细网,长出钩爪,在他因无知而震颤,因声色而沉溺的日渐融入下,把他牢牢困住。
他本不该存在,所以不能被这些色彩留下。他害怕被这些色彩所俘。
“我不会打消这个念头。”
他所处的黑迹看不到希望。他不是世间之物,世道不会赐予他幸运,他坚信会是众多苦难里最隐秘,最无可转圜的那个。
梵筠声扶着额,有些头疼。
他其实听出来这句话并不那么坚定,因为语气中包含的情感因素太庞杂了。
就像是有很多东西牵绊着戚岁安,或是对他做了什么,才让他有了这般固执的念头。
但既然有所松动,就并非不可攻破之墙。既然漏洞在于情感,那便用情感去攻破。
反正时日还长。梵筠声不再纠结于这个,眯起一只眼睛,问道:“你真的不揍我吗?我就给这一次机会哦。”
戚岁安反驳道:“如果我想,可以有无数机会。对我而言,你很弱。”
“你...好吧,你说得对。”梵筠声大咧咧接受了,他重新道:“那我换个问法,你暂时不揍我了是吧?”
“嗯。”戚岁安理了理袖子。
“成,那我睡觉了。”
梵筠声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翻篇翻得很快。
他一派懒散地从贵妃椅上站起,挪去了更为柔软的床榻上,刚一躺上便陷了半个身子进去,舒服得不行。
他伸了个懒腰,道:“劳驾,吹个蜡烛。”
戚岁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吹灭了蜡烛。
此刻天并不算全黑,正是地府鬼差衙差们刚刚下班的时辰。
从纸窗里往外望,七阎殿府院中的长明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再远些,遥遥的街巷里灯火通明。
梵筠声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光明,他的困意散了些许。
原本想着今日损耗过大,要好好补个觉恢复精神的。可屋里还有个人呢,他怎么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呼呼大睡。
于是他翻过身,往床榻里边挪了挪,空了大半出来,然后对着烛台旁沉默伫立的人影打了个响指,是主仆契的起手式。
这回,那影子没太多抗争,慢慢地走了过来。
影子曲下身,坐上床榻,平躺在他旁边。
梵筠声侧过去瞧着这团离得近却瞧不真切的人影,问道:“岁安,你困不困?”
戚岁安双手交叠于身前,闭目,淡淡地回答道:“鬼魂不会困。”
“可你闭上了眼。”梵筠声说,“鬼魂不会困,但你闭上了眼。如果不是因为困,那就是因为有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在黑暗中指了指自己,“比如我?”
戚岁安用鼻子轻哼一声,“有自知之明。”
“那你恐怕不能如意,我是要天天在你跟前打转的。”
梵筠声在黑暗里用目光描绘着身侧这个不真切的轮廓,“那你有什么想看见的吗?我去找来给你。”
他声调懒散绵软,像是要和床榻融为一体,“你的眼睛好看,我喜欢看,所以不要总是闭起来。”
戚岁安道:“我一直睁着,除了现在。”
“那不一样。”梵筠声低语,“那不一样...”
这么好看的眸子,总是沉得像一潭死水,和闭目不视有什么区别。
他抬腿轻踹了戚岁安一脚,“问你呢,有什么想看见的吗?”
戚岁安默了一会儿。
在这沉默的几秒里,他脑子里莫名闪出了几帧画面,有人界城头他往下望的那一眼,有刚刚透过窗所见到的西街晚市灯火,还有梵筠声那令他感到“恶心”的笑脸。
这些...便是缤纷土地里伸出的钩爪吗。
他缓缓地晃了晃脑袋,将这些画面从脑海里清扫出去,道:“没有。”
意料之内的回答。梵筠声动了动身子,“那,反正你都眼不见心不烦了,不如我们来彻夜长谈?”
“就从...你消解得了限制法阵里的法力,却解不了主仆契开始吧。”
to戚岁安:你很快就会无法自拔地迷恋上这些颜色和钩爪,那是养分,也是救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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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