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七现在的心情就一个子,悔。
要是心软直接走掉就好,闷头一睡兴许人第二天就走了。可是借着微醺的酒意,当老安问他家人在何处的时候,颜七清晰的在他眼中看出了无措。
对,是无措。
就像是当初老安问她的时候一样。第一反应是慌乱,和不知所措。接下来便是沉默。她的家在哪里?她要如何跟人解释她不是此方之人,她甚至连随便编一个地方都不知道的怎么编!
然后老安那时候也没有追问。
颜七看着那人低下头的无措和失落,兴许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世情如此,谁又没有故事呢?颜七叹了口气:“我们这儿也就是勉强糊口,大家都要干活的。你做的惯么?”
那人点点头:“我跟着你。”
颜七:“那敢情好,不过你什么都不会,这四师弟的位置你别想,就先当了跟班,什么时候干不下去了,跟我说一声就成,你走你的,咱们两不相干。”
“.......好。”
尤八爪在后面啧啧有声:“这是压制住了,这远方的亲戚到底比不上正经儿的大徒弟,得,颜七这局稳了,拿钱。”
虎三眼睛一瞪,粗声粗气道:“我又没跟你赌!”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颜七抱着头慢慢消化先前那个惨兮兮的小黑鸟摇生一变成了个比她更高更俊的男人的事实,还要羞耻的把自己曾经对着小黑鸟摸摸亲亲共处一室的事实。
如果她死在云泽界,遗言上一定要有不要随便捡动物来养,大变活人这种事情太惊悚了!像这种明明憋屈也不能说,说出来好像无理取闹像是自己小家子似的。
碧青倚在门框,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像是逼着姑娘出去宴饮的老鸨,十分的幸灾乐祸。
“自己惹的摊子自己收拾,谁不知道大师兄当日威风极了,金口一开,这人就留下了。人都在这,你又不管。把人晾着怎么回事?自己还整天窝在房间不出来。不做生意不吃饭了?”
颜七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滚了几滚:“烦死了!”
可即便是最苛刻嘴巴最毒的碧青,也对留下来的阿凤挑不出半点错来。虽则颜七当起了乌龟,他当真在隔壁杂间住了下来,且把房间打理的十分清爽。根本没有过几天,老安抱着他的宝贝紫砂壶从街上回来的时候,那脚一伸进去,又缩回来,对着门上的牌匾仔细看了又看,确认当真是自家的铺子。干净的水洗过一般,明窗净几,地面干净的蚂蚁踩上去都要劈叉。陈设还是那些陈设,就是感觉不一样了。好像在今天之前从来都没有发现原先的摆设都是雾蒙蒙的。可见颜七和碧青平时打扫多么敷衍。
总之,老安从那天开始彻底倒戈,只恨不得这个才是最得意的大弟子,颜七心里的危机感蹭蹭往上涨,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投入到进宝堂的事业当中,拼死维护自己这个大师兄的威严。绝不让小妖精越过她篡权——开玩笑的。
进宝堂多一个人的好处显而易见。这些药本该是最忙的时候,去年连老安都被颜七“大逆不道”的揪住不放在铺子里配药——开玩笑,春风散简直供不应求好么!简直是开张俩月吃一年的节奏。镇上的外来人明显多了起来。因为阿凤在,他的记性简直到了逆天的程度,只要说一遍,绝不用你重复第二遍。颜七还得时不时核对下方子,以免出错。他上手配了两次,已经能十分老练的将各个品阶的春风散配的十分精准,分毫不差。
颜七:这他娘的危机感更重了。
阿凤显然对颜七十分亲昵。知道颜七可能不大喜欢他,就只默默坐着自己的事情。每次见颜七出来,那眼中的神采都亮了几分。只是颜七坚持平常心,十分的正经,主打的就是一个颜七觉得别扭,然后所有人看着她别扭。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大约是个麻烦人物。但老安随性惯了,今日有酒今日醉。碧青嘴硬心软,只警惕阿凤的举动,旁的也不说什么。花朵......反正她就管着后院一亩三分地,神魔大战打到家门口她还是照管那一亩三分地。
总之,老安笑呵呵的遁了。颜七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儿,准备去后院把芨芨草翻晒一遍,却发现已经翻过面了。不用想是阿凤弄的。颜七挠了挠头,实在是无事可做,干脆忽略今日负责在柜台上的碧青,去找老安——这老头儿惯会风雅的。
天气如今一天比一天暖和,等颜七找到老安在的茶棚的时候,耳朵都晒烫了。老安摇着蒲扇颇有兴趣看人下棋。颜七瞅了一眼四周,少卿当真会做生意。客栈前的凹进去的一大片空地全让他搭了大大小小的凉棚以供行人歇脚。早已成了除却葡萄精的那里的第二个热闹处。
“这会儿晃悠出来?”
老安摇着头:“吃饭没,这样没精神,去买碗核桃酪吃吃。”
颜七一言不发的手心朝上。老安把钱袋给她:“给我也要一碗,多放山楂。”
两碗核桃酪很快端过来,一老一少对着坐在桌前。看着街上行人。颜七用勺子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往日很喜欢的核桃酪也失去了诱惑。
“老安,回头你再给我几颗能安睡的药丸呗?小点,别太苦。”
老安头也不抬,专心吃东西:“我说你怎么这么没精神,你这脉象我不用看就知道,肾气亏虚,怪不得这么没精神。你回去看看你那眼下,又是睡不着了?”
“睡是睡的着。”颜七有些蔫蔫的,含糊道:“就是不大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老是做梦。不是颜七讳疾忌医,实在是有些羞耻,进宝堂多了一个阿凤,她梦里就开始有男人了?这他娘的找谁说理去?可她实实在在知道阿凤是无辜的,因为她梦里的男人不是阿凤,虽然模糊的看不清脸。但她心里清楚,不是他。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难道是思春?颜七自己都觉得荒谬,是钱不好挣还是饭不好吃,以前自己二十多年都没梦见过男人,用云泽当地的话来说,略来个平头正脸的,她就思春了?呸!
颜七啧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男人,直觉就两个字,晦气!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
风尘仆仆的行商马队中,一辆挂着宫铃的实木马车不疾不徐的跟在马队后面,上了桐油的飞檐上挂着一盏半旧的铜制宫铃。随着马车的摇晃摇摇晃晃,在到了客栈门前曳然而止,一个普通人家装扮的青衫侍女从车上下来,确认了客栈门前的牌匾,朝车窗轻叩了两下:“小姐,咱们到了。”
说着打起帘子。白色的幕篱先飘了出来,一双素手稳稳的落在侍女的肩上。是一个身体曼妙的女子。
“没想到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生机。阿慧她们都安顿下了?”
“是。”
两个女子往里面走,少卿站在柜台前,才笑脸送走对完帐的车马行的老板,伙计见两位女客过来,询问道:“客人是要住店?”
带着幕篱的女子始终没出声。那青衫女子环视了客栈四周,沉声道:“我们小姐喜欢清净些。”
伙计见她推过来的锦袋,热情道:“我们天字一号——”
“将青松院的木牌给这位姑娘。”少卿过去,脸上带着得体的笑:“青松院是这里单独的院落中景致最好的一个,院中有单独的角门方便贵客出入。”
“就要青松院了。”那带着幕篱的女子眼光并未在少卿身上停留,径直走了过去:“带路。”
伙计去看少卿,少卿笑笑,挥袖示意伙计好生服侍。等人从厅堂走了,方才悠闲的拿起炉上正煮着的茶汤,饶有兴趣的看着外面热闹轰轰的凉棚。
清河十分不解:“少主,咱们开这客栈就算了。这客栈前面这桌椅——”铺铺排排,当真是好生热闹。
少卿笑了起来。袖上系着袢擘,自顾自的忙着温着炉台上的酒,还不忘提醒他:“注意着些,虽说天暖和,还是有人喜欢饮热酒。晚上熄了烛火后,要把兰花豆,茴香豆保存好,早起检查,若是变了味道,就不要了。还有,上次有客人说咱们做的炙羊肉火候稍欠,告诉后厨,注意着些。”
虽然了解自家少主脾性,清河还是目瞪口呆。叹息着伸出大拇指:“少主,您这掌柜的当的,像是积年老掌柜似的!哪里像——”
少卿看了他一眼,摇头:“让手下的人都警醒点,三国争端在即,还不知会走向何种地步,方才进去那位,派人看紧些,有什么动静随时禀报,不许惊扰。”
“这是.......”
“前段时间的密报不是说大泽公主很可能已经离开了皇宫么?”
清风回头看看那俩女子离开的身影:“怎么可能......”
顶多是富贵点的小姐罢了。
少卿拨弄着算盘珠子算着盈利支出,淡淡道:“服色可以混人耳目,但是压在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那主仆俩,已经竭尽所能的平易近人了。可是你看那侍女一举一动,走路的步态,刻尺量过的一样。还有她行礼的手势,那是大泽皇宫的女眷礼。”
他把黄铜制成的算盘珠子往上一退:“行了,让密报那边尽快把画像送过来,便会真相大白了。”
清风回神:“少主,这可是烫手山芋........”
“清风啊,少主叫你一句至今才悟到的真理。”少卿慢悠悠道:“山芋,它就没有不烫的。”
虽不知为什么少主这般说,清河还是重重点头:“是。那个.......国都那边,又催您回去了。”
清河有些为难,不是他们不中用,无法隐匿少主行踪,他是怕国都那边派出寻香鸟。倒是扰了少主清净。
“我那十几个哥哥到现在还不消停。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六殿下死了。”清河神色凝重:“现在国都往苍渊神山上派驻的,是十二殿下。国都那边往书院去信,召殿下回去,”
少卿面色未变:“哦。就说我摔断腿了。总之,随便编一个吧。”
清河:“殿下。”
“不管说什么样的理由,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相信,也不会关心,索性敷衍着就算了。我那些哥哥们,我看的再清楚不过。他们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看自己想看的。这里是一处绝佳的胜地,放心吧,他们找不到我,咱们大约还有许多安生日子可过。”
清河看少卿娴熟的和客人打招呼,询问着今日关张的生意的好坏。仿佛是这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人,跟所有人都亲厚无比,人缘极好。
这样的日子。连他过着,都是小心翼翼,不舍得离开。
.........
“想不到这样的穷乡僻壤也会有大泽特产的冰醴酿。”侍女把玉色的冰碗呈上:“公主且先用着,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姬明艳看着玉碗中紫红色的桑葚点缀在其中,兴趣缺缺的挥手:“我没胃口,放下吧。还有,咱们此番出来,该谨言慎行,不论内外,改叫姑娘才是。”
“是,是奴婢失言了。”
侍女见她面色不快,小心翼翼道:“公主,咱们此番出来,文将军可是担着干系——”
“怕什么,如今皇城全靠文家守卫,这个节骨眼儿上不会有人找文家的不痛快。况且父王........”姬明艳冷笑一声:“当真是被那个贱人迷惑。老糊涂了,居然想要我去苍渊和亲,一个半亡国的公主,去敌国?他是当真不知道我去了之后的处境?”
“所以皇后娘娘才联合大臣上奏,这个时候和离国联姻才是上佳之选。”侍女替她宽心:“您这出来,要不是娘娘默许......”
姬明艳冷笑。大泽皇室后宫倾轧,不是稀罕事。无非是君王之宠。大泽皇帝最宠爱的贵妃在皇帝面前进谗言,面对大泽战场上的节节败退,竟提出和亲公主,两国修好的主意。
可问题是,大泽皇室并无皇子,只有一位皇后所出的公主。因为此事,大泽六年前刚结束内乱——皇帝的亲叔叔谋反了。皇帝一怒之下斩杀了那一系的所有男丁。
在她看来,糊涂至极!
大可以留下年纪最小的,给母后教导。如今倒好,为了联姻之事宫里鸡飞狗跳,六年前因为如今世人流传大泽离国有联姻之意,其实是两宫博弈的结果。
“贵妃当真是好大的主意,要我嫁给苍渊的大皇子,”姬明艳冷笑:“苍渊兵力强盛不佳,可是苍渊王精明无比,虽垂垂老矣,却把王位抓的死死的。苍渊的大皇子,按照人族的年纪,都快五十了,儿子孙子都一大堆。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是苍渊国主十几个儿子,斗的不可开交,今日是皇子龙孙,明日便可能是阶下囚。我是大泽唯一的嫡公主,要嫁,也该是苍渊的王才是。”
“至于离国那几个软弱的皇子,更是可笑。皇族无能之辈比比皆是。若不是靠得力武将护卫江山,怕是当初苍渊头一个撕咬的便是离国。你以为离国的宣太后这些年牢牢把持着朝政,又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姬明艳摇头:“比起她,我更愿意碰上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毕竟在那个宣太后那里,女人的优势根本无法施展。”
侍女不解道:“那公主此行来这里......”
“联姻的事已是定局。区别无非是嫁给谁而已。”姬明艳抚了抚袖子:“以那位宣太后的行事,必然会同意父皇联姻的请求。但是父皇眼光实在太浅——乱世之中,从来没有牢不可破的权势。唯有实力才是永恒。比起离国的太子,我更对离国的那位守边大将更感兴趣。”
侍女沉默着不再说话。公主一向谋略过人,这些事原本就没有他们这些下人揣测的余地。
“陛下会同意吗?”
最终,她小心翼翼问。
“他会的。”姬明艳笑的灿烂:“我的父王,我再了解不过。不提银郅手中的军权和在边城守军中的威望,他自己便是难得的良将。你以为,离国皇室对他依赖甚重,就全然无戒备之心?离国皇室对银郅的忌惮,一如父王父王对文家。”
侍女睁大了眼,有心想阻止,却觉得虚弱无力。
姬明艳恍若没有察觉到侍女惊恐的目光,轻飘飘道:“你说,若文家造反,胜算几成?银郅若要反,可比文家有胜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