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沐浴完,身上燥热未消,又不想回屋。颜七提起裙摆,慢慢在庭院里走着。云泽地界,花树都极矮,连围墙都不算高。颜七这时才对此地的富庶有了新的认知。此时已是深夜,只有微微的凉风偶尔吹起松散的发丝——好些天不曾留意,头发又长长了许多。若要以女子身份伪装,倒是不好去剪。颜七抚上围墙下那颗花树,枝干极粗,却是绽了满树繁花。底下纷纷扰扰的落了一层花瓣,亦是无人打理。颜七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了上去,坐在那枝干上,背靠主干,黑色的发丝垂下来,仰头望着天上的月。
他们从镇上出来,有多少天了?阿凤悄无声息的离开,又有多久了?说不失望,是骗人。虽然自己一再跟他说,自己不喜欢离别。他若要走,自走便是。
可阿凤真这样做了。自己只觉得失望和嘲讽。像是某种希冀被灭空。内心似有声音在嘲笑:“看,你自己说,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有期待,怎么还是犯规了?”
颜七狠狠的薅了一串花枝,又徒然松开,惹的花瓣扑簌簌的飘下来。就这样,各安天命也好。镇上的颜七,原本就不宜和旁人有什么羁绊。
“出来吧,你都在旁看了多久了,不累的慌?”
随着颜七声音落下,隐在院落一角的女子闪身出来,恭敬的行礼:“见过后主。”
“不管我怎么跟你们解释你们都不会信的是吧?”颜七跳下来,胸前的血色宝石在月色下流光暗转。她自然是认得这个女子,自己被送到别院的时候,便是此女笑意盈盈的率一众侍女迎接。
雪女只看了魔晶一眼便赶快移开目光。听着颜七一边向她走过来一边抱怨:“说真的,你们魔主发癫你们也跟着发癫,这会儿又没人,大家都是帮人做事的,这么绷着不累么?”
“奴为殿下织就了新的衣物,盼得您的喜欢。”雪女盈盈行了一礼。又似有些忐忑道:“若是魔主以为奴服侍不力——”说话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颜七嫌麻烦的话登时噎在口中。
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侍女手里托盘各捧着衣物,皆是轻软如云纱,流光溢彩。又坠以各色异宝装饰,当真是美轮美奂。颜七叹息的看过,心情却不怎么美妙。知道这是让她挑明天的衣物。
她就是有十八个分身也穿不完。好东西人人喜欢。但也得分场合——她这怎么也算身陷囹圄吧?孤身一人被软禁似的。镇上的颜七,也从来不是一天换十八套衣服的讲究人。
“就这几件吧,往后几天都不用问我了。”颜七硬着头皮指了几件。闭着眼都随便选哪个都不会出错。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啊?”
室内温暖如春,只有外面勉强能感受到秋日的萧瑟。颜七吸了吸鼻子,有些疲惫道:“我想回家了。”
雪女从善如流道:“魔神殿内您的寝宫早已经布置好了,您若是想去流冰殿小住也可,那里一直保留着您当年居住时候的陈设,白煜大人回归后,流冰殿便也还是是他在管理的。”
我想回的可不是魔界。颜七迟疑了下:“你说流冰殿......难道不是在魔神殿内?”
雪女笑道:“殿下神魂不稳,记不起来也是有的,当年红月魔尊将您从清恒宗寻到寻到,为您解除封印重回魔界王女之位,流冰殿便是您的居所。白煜大人与您一起住在殿中随侍左右,打理庶务。魔神殿是魔主降临时的殿宇,便在浴火深渊上方,乃是是上古神殿,魔界自此灵源充足。魔气复苏。”说道这里,雪女右臂覆于心前,深深的行了一礼:“麒后对魔界的恩泽,我魔界中人有目共睹。”
颜七:“......”
“等下,让我捋一捋,”颜七艰难的掰着指头:“你说白煜......这个我倒是见过,他死过,又活了?还有你说的那个红月魔尊......我看过魔界风物志,魔界魔尊没有六七个也有四五个,没听说过,他又是谁?”
雪女眼波流转,正欲徐徐到来,忽然眼神一变,干巴巴的赔笑道:“这个等麒后神魂稳固,便会想起来的。”
颜七身后,遥遥望去白煜和漓都随侍在侧,那前面着魔界神王冠冕的青年,不是临渊魔主又是谁!
“三日已过,吾来陪母后用膳。”
颜七有些惊疑的掰着手指头,两过的这么快的?本能的想要拒绝,毕竟早睡是个好习惯。雪女在她身后轻轻道:“麒后,属下听说您明日约了旧友相见——”
颜七蓦然转过头。这是威胁?
雪女深深的屈膝,越发柔声道:“属下只是提醒您,白煜大人负责您的安全,可您若要出别院,是要魔主首肯的.......”
魔主心思难以揣度,虽说不会逆了麒后的意,却必然要陪同。雪女微微叹了口气。以麒后如今的警惕,断然不会喜欢魔主时时在侧的。
颜七摸了摸并不饿的肚子,又想了想少卿大约会赴约——那是她唯一能探听外面消息的渠道了。
撩裙踏上台阶,颜七叹了口气,并没与拒绝红瞳青年递过来的手。尽管已经有准备,还是因为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袖套而心惊。
上刑台一样走了两个台阶,颜七突然停了下来。扯了扯嘴角,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来都来了,大家一起?”
别院花厅。
九雾重檀雕刻的桌子上,铺铺排排摆满了珍馐。来自魔界特有的矿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来,将内室照的白日一般,却多了几份温馨柔和。
但是在座的几人明显不这样想。
“那什么,大家动筷子啊?!”
颜七深吸一口气,故作熟稔的招呼着。漓都屁股只敢坐一半。有生之年可以和他们魔神坐一桌!这谁敢想,回去够吹的了!其实他原本想推辞的,看到魔主瞥过来的眼神愣是咽了回去。
颜七让着客,一大桌子人楞是没人敢动筷子。颜七面无表情夹了一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放在嘴里。懊恼不已。早知道多那嘴做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是冷场。
颜七:毁灭吧,比熬刑还难受。
倒是白煜从容自若,先是拿起酒壶给颜七斟了一杯:“这是新送来的玉露饮,说是酒,其实是冷泉的泉心水加上紫玉蜂的蜜流浆,您大约会喜欢。”
颜七端起杯子,试探的饮了一口。噫,甜滋滋的,带着花香气,好喝!
气氛松弛下来,漓都有样学样的给自己倒上,痛饮下去,脸瞬间一苦——他就是最苦的时候也没喝过这样的东西,是男人就要喝最烈的酒,.......这只有幼崽才会喜欢吧?
但他偷眼瞧白煜,后者若无其事品着杯中酒味。他有样学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颜七举着筷子游移不定。
她是真不怎么饿。还有,人大约都是有些贱性。这样珍馐满桌的没吃两天就开始想着在镇上时候的伙食。自己蒸的桂花糖包子,八宝饭,竹笋老鸭汤,还有进宝堂后面那小溪里捞上来的鱼虾——或煮或炸都是极好的。
颜七情绪低落下来。
“母后若不喜欢,吾让他们换——”
“不用了!不用了。”颜七忙不迭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白色块块,上面裹着一层金黄剔透的汁水,看起来挺诱人的。就是吃不出味道。颜七一下下嚼着,这个味道像啥,她们镇上去采草药的林子里有许多蘑菇。就生啃蘑菇的味儿。
“这些都是巫医们为您定的膳食,有助于增强麒后体质,稳固神魂。”白煜解释道。
我知道是你们魔界的好东西,但是真消受不起。颜七想着镇上的肉烧饼,加上小馄饨,滴上几滴麻油,香死人了好么!
漓都一脸纯良的在啃青菜。论条夹,吃完一根,在夹一根。那是离他最近的那盘菜。换膳食单子这事儿他知道,经的白煜的手,要是按他的意思,自然是麒后喜欢什么便呈什么。哪里知道白煜就是一板一眼每日兢兢业业严格按照巫医列出的有益麒后体质的药膳来。
那味道可想而知。
颜七吃着饭,压力着实有些大,就像是滑稽戏再一次重复上演一样。这边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吃完。然而菜碟里已经有一块其他的在等着她了。
她是人,不是神,吃多少东西都没关系。被这么喂下去喂到过年就可以杀年猪了好吗?颜七欲哭无泪。忽然脑袋一亮。想出个绝妙主意来,先发制人。夹了颗菜片到了临渊碗里,眼神诚挚:“来来来,你吃。我尝着这个味道还不错。”
传说中的好大儿没说话,颜七瞧着他,心里未免有些发虚,讪讪的收回筷子。打算老老实实的把盘子里那份吃完,却没想到他居然动了。并且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夹给他的东西都吃完了。颜七没看见漓都快要惊掉的眼珠子,试探着又给他夹了一块儿。压根儿就没看上面是什么。临渊顿了一下,如雪般的面孔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颜七夹给他的云蔬叶裹着一层蜜浆样金黄的裹料——云山蔬叶子珍贵,形似凡间的白菜,叶子却比那厚的多,蕴含水灵之气,但也改变不了它味道差的事实——曾经有一位魔君这样评价,吃云蔬叶子像是在嚼纸,还是最粗糙的树皮做的那种。根本就是难以下咽,最常见的吃法是配着外层的调羹入口,嚼尽精华然后吐出来——没错,就像吐甘蔗皮一样。吃起来不怎么雅观。但至于它为什么是魔界高阶宴席上必有的一道菜,大约是因为灵气纯粹,制作麻烦,非高阶魔修不可烹调,但梳理气机的功效一流,都是留给自家后辈,差不多是哄小孩磨牙用的菜品。
雪女偷偷的用余光瞄着那边的动静。眉头压了又压也压不住那颗想要挑高的心。她家魔主大人居然也是面不改色的将云蔬叶送入口中,然后,咽下去了......咽下去了......
她下意识抬起素手摸摸嗓子,觉得自己吞了根麻绳似的紧。
在漓都惊恐的目光中,颜七十分爽气的又夹了一筷子云蔬叶。相比漓都的失态,白煜神态自若的吃着饭,倒像是真的来赴宴一般。对这个桌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雪女酒杯没离开手,十分优雅宜人。一片肉矜持的怎么都吃不尽。
这大约是他们有生之年吃的最沉闷的一顿饭,唯一满意的大约是魔主临渊——桌上三分之一的饭菜都被颜七夹给他吃了。显然颜七的示好让他很是愉悦。虽然那张脸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仿佛是被撸顺了毛的猫儿一样,有种大胆的鸟雀在身边挑衅也懒的伸下爪子的慵懒感。
颜七心里装着事儿,拿不住到底应不应该直接当着雪女他们的面儿跟临渊提明日想要出去见少卿的事情。白煜从袖中拿出一折方巾,略沾了沾唇,起身道:“魔主,属下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容属下先行告退。”
漓都半尴不尬的举着筷子,不是,他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心态,这家伙......就要走了?
魔主看起来心情颇好,轻挑了下眉算是应许,红瞳扫到漓都,后者脖子一激灵,果断寻了个蹩脚的借口也遁了。至于雪女,人家甚至连借口不用找,只盈盈一拜,便姿态优雅的退去。
漓都心口发堵,一个个的,都那么精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