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塔夫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假装下午那件事没有发生。
当拉斐尔不在身边,她终于可以忽视他那面具一般的镇静,不用去猜测理解他的想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愤怒。
失望。
他没有维护她。
还有微妙的恐惧。却是对梅菲斯特的。
因为接下来的演出,塔夫不想告诉菲拉或里萨,害怕自己对拉斐尔的态度会影响到她们。
她很想和影心聊聊,可是她大概在哪里庆祝,估计仍会是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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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欣慰的是,第二天期末后的第一次彩排称得上顺利。
距离上次排练已有两周多,而且以往总会有人宿醉、睡过头、或者考砸了心情不好,这次居然一桩都没有发生。
不可忽视地,阿斯代伦打了不少哈欠(姿势非常优雅),拉斐尔与其他许多人眼下也有淡淡青黑,看上去精神不佳,但没有影响排练本身。
最重要的是,里萨终于调试灯光成功。
……
阿斯代伦饰演的萝拉哥哥与母亲激烈争吵后,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家。
萝拉独自一人站在香水瓶商店的橱窗前,望着架子上彩虹色的玻璃制品,一匹泛着光的独角兽从其中慢慢站起,又缓缓走向她。萝拉上前拥抱了独角兽,就好像从来不曾跛足。独角兽消失后,她手中多出一封来自哥哥的信。
……
“完美!”菲拉说。
里萨则认为还有进步的空间,尤其是独角兽的形象有些模糊,不过现在已经“足够令人满意”。
每个人都对正式演出充满希望,这让塔夫不禁怀疑自己的闷闷不乐是不正常的,还有她刻意同拉斐尔保持的距离——她发现,拉斐尔和梅菲斯特相似的长相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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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在晚饭前结束。
“重启排练后的固定余兴节目?”拉斐尔邀请问。
他语气克制,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塔夫隐隐感到气愤,但做不到无视伸向自己的橄榄枝,还是点点头。
她同拉斐尔肩并肩走在冲萨河边,始终没有主动说话。拉斐尔深吸一口气:“昨天的事,我想向你道歉。”
有一会,塔夫只能盯着拉斐尔,心里升起奇怪的念头。
他一生中道歉过多少次,有多少次是对她的。
“为什么?”塔夫开口,“我不明白你昨天为什么会那么做。”
拉斐尔却沉默了。
又是这样。塔夫一阵沮丧。
他喉咙上下滚动,像是始终无法咽下口中的干涩,终于低声说了一句:“我一时无法说清楚,塔夫。”他声音很轻,轻得她几乎没有听见,“哪怕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做得不一样。”
塔夫几乎想立刻讥讽拉斐尔一句,但及时吞了下去。拉斐尔看上去是真诚的,这让她不想拒绝他,可也没办法接受。
她一时只能保持沉默,直到自己都有些不舒服,而拉斐尔始终默默看着她,没有催促。
塔夫终于决定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停下脚步:
“我昨天感到很不舒服,因为你假装不认识我,看着我在你父亲面前丢脸。因为我没有一个贵族的家族姓氏,便不配认识他,甚至不配穿费加罗的裙子。”
“我并没有想要疏远你。”
“如果你父亲提出要求,你当时就会立刻把我丢在一旁,不是吗?”
“他不会那样做。”
塔夫怔住。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正常不应该是,拉斐尔保证不会丢下她吗?
而且,她以为梅菲斯特昨天晚上一定会要求拉斐尔不要同自己来往。
不过梅菲斯特的态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算他没有直接强烈的反对,也种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实际上,她宁愿事情更加激烈,而不是现在这种令人不上不下的温吞。
拉斐尔看上去紧张起来,抓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昨天我很开心,我希望你之前也是愉快的,直到我父亲出现……”他顿了下,最后只是又说,“我很抱歉。”
“你希望我现在怎么做?”塔夫问。
“我没有期待什么。”拉斐尔说,“如果说我有任何希望的话,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演出之后的约定。”
塔夫感到一阵无奈。
“我不知道。”她诚实说,“就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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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终于重新见到影心,塔夫却没有办法说出口。拉斐尔已经向自己道歉,下一步该轮到她,可她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接下来几天,排练继续。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并不是一个确定的答案,拉斐尔并没有再次追问。不过他似乎更经常地陷入沉思,几次还流露出警惕的神情。
尽管如此,二人并没有形同陌路,甚至也没有太多尴尬。
剧团海报和小册子顺利打印并寄来,拉斐尔再次证明了他的可靠,塔夫很难对他摆出冷脸。后来,她又把一整套《不幸》借来读完(或者说是拉斐尔用巧妙地办法塞给了她)。在贴海报的时候,塔夫终于忍不住和拉斐尔讨论起几处有趣情节:
“命运就像一家奇怪的、不受欢迎的餐厅,挤满古怪的服务员……”她说着指指自己。
拉斐尔微笑接道:“送上你从没有点过的、也不总是喜欢的东西。”
拉斐尔也一定不希望那天遇到他的父亲。
塔夫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菲拉凑过来:“这可以用作我们下一出剧的点子?”
阿斯代伦也加入:“我从来没有听过这句,哪部剧的?”
他的话让塔夫想起来那个派对喝酒游戏。
——她还有两次询问拉斐尔的机会。
然而除了不知道应该问什么,她也意识到自己和拉斐尔之间并没有不信任或不坦诚,需要靠游戏来解决。
她喜欢拉斐尔,不想还没开始就结束,但又不满意他的“不知道”,也做不到不介意这件事。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冷战或等待什么契机,而拉斐尔的反应是说明他有耐心,还是在逃避——希望时间和其他事冲淡这次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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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校友日第一天。
演出前最后一次的总彩排顺利结束。
塔夫和菲拉一起同剧团重新确认演出时间表,检查服装、灯光、布景,最后鼓励大家别紧张好好休息,提前结束了这天的排练:“明天享受演出!”
似乎也到了做另一个决定的时候。
塔夫感到一阵轻松,过去五天她一直在思考,这还是她第一次花这么长时间做出一个决定。
拉斐尔却先匆匆开口:“我有其他安排,马上需要见一位校友。晚些去找你可以吗?”
塔夫想对他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但那个契机突然消失了。她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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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不久,塔夫提前等在宿舍塔楼前,无聊地数着塔顶石像鬼形状的雨漏,有些惊讶自己以前居然没有留意过。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拉斐尔来了。
他手臂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银色保护罩,上前一步递给她:“你周日那天穿的裙子。费加罗又做了些调整,应该更合身了。”
塔夫皱起眉,没有伸手接:“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的话才这样做。”拉斐尔说,“这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一个月前。”
塔夫吃惊地睁大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唇上一湿,却是被雨滴砸中。
夏天的雨来得总是突然。石像鬼口中很快涌出一股股几乎泛着白沫的水柱。
塔夫连忙躲回塔楼里,要拉斐尔也来避雨。他却在这种暴雨里也固执地不肯进女生宿舍,只伸长手臂再次把裙子递给她。
尽管有保护罩,塔夫还是怕裙子会被打湿,赶紧从拉斐尔手中接过,又仔细挂在公共区域的大衣架上。
等她回来时,只这一会功夫,拉斐尔头发上就积满水珠,顺着脸流下来。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伸手整理下头发,又徒劳地擦了擦脸颊和脖子,试图保持整齐的形象。
塔夫忍不住弯起唇,又立刻严肃表情,直视拉斐尔,让他明白自己有多认真:
“当你想清楚的时候需要立刻告诉我。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再那样对我。”
拉斐尔眼睛亮了起来,想要压平嘴角但没有成功,干脆就这样笑着望向她。
“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并不是因为收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塔夫也还是笑了,“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真的。”
“当然。”拉斐尔说,“我当然相信你。”
塔夫看着拉斐尔湿漉漉的头发,沾着水珠的喜悦表情,终于还是上前抱住他。
“你会被淋湿的!”拉斐尔吓了一跳。
“因为你不肯进来。”塔夫搂着他不肯松手。
拉斐尔俯身环住她,低声说:“谢谢你塔夫。”
“我也是。”塔夫头埋在他肩膀。
结果这场说来就来的夏季暴雨,不过五分钟,居然又停了。
塔夫松开拉斐尔,重新站直。雨后的夜晚天空澄澈辽阔得有些不真实,石像鬼也忽然不再滴水。她看看彻底湿透的拉斐尔,又看看同样湿透的自己,笑得整张脸皱了起来:“这也太夸张了吧!”
拉斐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酒窝,不经意蹭过她翘得高高的唇角。
塔夫慢慢止住笑。拉斐尔穿着的白色衬衫几乎变得透明,她这次却不好意思去看,垂下眼睛,听到踢踏的脚步声,一下子惊醒。拉斐尔也像是终于想起两人正在她的宿舍前,连忙催促她快回去换衣服。
“我帮你拿条毛巾。”塔夫说。
“我回去就好。我们明天见。”拉斐尔替她捋了下还滴着水的头发,手指又摸过她唇角,接着不等她道别,就匆忙转身离开。
塔夫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升起一股冲动:“拉斐尔……”他像是忽然僵住,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塔夫便只提高声音说,“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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