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夫在盖尔教授办公室外见到威尔。
他这次来,是为了帮塔夫一起登记上次的论文作业成绩。
塔夫当时有些惊讶,毕竟威尔是这门课的学生。但既然盖尔教授这样说,她便也没有反对。不过今天,威尔并没有真的帮她,反而保持距离,绝对看不清论文和成绩表。
塔夫猜到大概原因,很快完成工作又整理好羊皮纸后问道:“有什么事?”
威尔语气有些犹豫:“所有人都有成绩,是吗?”
塔夫点点头:“是。其中三份成绩明显比其他人低,大约一半。”
威尔松一口气的样子:“谢谢。”
塔夫没说话,看着威尔。他清一下嗓子,简单解释说:“我和盖尔教授直接提出这个请求。他同意了。”
不知威尔是怎么找到另两个粗心忘记截止时间的学生,又是如何和盖尔教授交涉的。不过,塔夫更在意的是威尔的那位朋友。她差点问出“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及时改成了:
“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希望你的朋友也知道这一点。”
威尔笑了,又垂下眼睛:“他知道。事实上,他告诉我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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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学期期末,朋友陷入了经济困境。
但他不敢向威尔求助,他没办法开口,因为他怕那会让两人的友谊变质,他担心威尔以为自己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份和背景才同他做朋友。
那时,向朋友伸出援助之手的是拉斐尔,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让威尔也向拉斐尔求助。
这对朋友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无论怎么做,他都会伤害到自己所珍视的、同威尔的友谊。拉斐尔看出他的挣扎,告诉他需要威尔做的只是加入兄弟会:
“而这,也是雷文伽德公爵对威尔的期望。”
于是朋友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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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发生的,包括威尔和拉斐尔的谈判,塔夫已经都清楚,除了一件事——两位演员离开剧团的原因。不过威尔对此事并不知情,塔夫便也没有提,继续听威尔道:
“整件事,其实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我的朋友,还有你,才会被卷入其中。我真的很抱歉。”
塔夫突然问:“你小时候也看过《不幸的故事》吗?”
威尔愣了下:“没有。那是什么?”
塔夫立刻说:“没什么。我想表达的是,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拉斐尔。他非要你加入兄弟会,又利用了你的朋友。”
威尔其实有更多推测。
拉斐尔对莱辛多尔直接提到父亲的期望,除了对朋友施加压力,这更可能是父亲终于对自己逃避贵族身份的游戏感到不耐烦,要求他加入兄弟会,从而进入贵族的圈子。
但他无法向塔夫说明这些,只能苦笑着陪她摇摇头。
塔夫生出一股带着荒唐之感的气愤。原来拉斐尔看这套书的时候,代入的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而是对孤儿做坏事的坏亲戚吗?!
亏她还可怜拉斐尔呢!
他为了让威尔向他低头,先是利用威尔的朋友,接着又导致她的卷入。哪怕没有到达极为严重的程度,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正是“一系列的不幸”?
至于会感到不幸的,自然不是拉斐尔。
他喜欢观察别人的不幸,而且是那不幸的幕后推手。塔夫背上忽然升起一阵寒意,她所以为的与拉斐尔的合作,会导向下一个不幸吗?
她脸色大概变得有些差,威尔担心问:“你还好吗?”
“拉斐尔,”塔夫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得厉害,润了润喉咙才能继续问完整,
“他一定会完成交易的,是吗?”
“他的家族来自……”威尔顿了下,点点头,带着安抚的口吻肯定回道,“是的。”
除非有可以利用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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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威尔在楼下道别,塔夫被过于明亮的下午阳光照得有些头晕。
她想起拉斐尔的观察,他的邀请和……戏弄。她把拉斐尔拽到舞台上,但他仍是那只喜欢逗弄老鼠的猫。更糟的是,与威尔朋友的艰难选择相比,这是她的主动提议。
还好有契约,至少可以保证演出成功。
当塔夫终于赶到排练的小剧院时,背后那阵寒意重新升起。
太安静了。
为什么没有声音?
她心跳开始加快,脚步也越来越急。
终于推开演出厅侧门,塔夫一阵目眩,恍惚以为自己其实在噩梦中。
舞台上一片碎玻璃,里萨垂着头蹲在一旁小心检查。
从几块稍微完整的形状和里萨的僵硬来看,那是她的“宝贝”特制灯具。
萝拉蜷在舞台上的沙发前,脸埋在手臂里,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
菲拉不知去了哪里,其他团员表情或混乱或震惊,却都小心翼翼地没有说话。而拉斐尔神态从容。他站在萝拉身前,俯视着她,声音低沉,像是威胁:
“……别担心,我可以很容易找到取代你的人。”
还有两周未见的阿斯代伦,他看上去也很轻松,甚至是微笑着的,冲塔夫扬起手:“亲爱的,你来了!”他唇翘得更高,“可惜你来得晚了些,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塔夫怔愣。
她为什么会感到意外呢,拉斐尔的朋友替他说出了台词,他们是同一类人。
她没理睬阿斯代伦,看也不看拉斐尔,直接赶到萝拉身旁:“你哪里受伤了吗?”
萝拉一下扑到她怀里:“塔夫!呜,呜。”
“她只是受惊。”拉斐尔在一旁平静道,“也许,还感到羞耻。”
萝拉抽噎得更大声,整个人发起抖来。
塔夫抚摸着萝拉后背,又转头问里萨:“菲拉在哪里?她今天没来?”
回答她的却仍是拉斐尔:“她大概正试图拦下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那是谁?”
“负责学校剧场设施管理的女士。这毕竟是安全事故。”
“你是指朱蒂太太?!”塔夫猛吸一口气,“萝拉妈妈,照顾萝拉。里萨,我们先把碎片收拾干净。其他人也赶快一起帮忙。”
可是太迟了。
朱蒂太太和往常一样雷厉风行,灰白色头发紧紧绾在脑后,锐利目光迅速掠过舞台,又抬头检查一眼灯光横架和操纵台,便要求众人立刻离开剧院。
菲拉气喘吁吁跟在她身后:“朱蒂太太,看上去有些严重,但没有任何人受伤。”
里萨也解释说:“是我,没有拿稳,不是技术操作或剧场设施问题。”
萝拉迅速抹了一把脸:“掉得地方离我很远。我这是……刚才入戏了,不是被吓到。”
“严不严重不由你们决定。”朱蒂太太扫她们一眼,“谁是社团负责人?”
塔夫从萝拉身边站起:“我……”
拉斐尔已经走上前:“她在事情发生后才来。”
他直接简明扼要描述了经过。
剧团尝试新的灯光效果,里萨在上操作,萝拉在下定点,过程中出现了意外。
朱蒂太太像是赞许地点点头,但表情始终严厉:
“初步调查结果出具之前,社团活动暂停。”
此外,全体成员需要重新接受安全教育,社团负责人塔夫和菲拉向学务长提供书面报告,直接当事人萝拉和里萨必须完成至少两个疗程的心理治疗。
“现在,所有人,离开!”
一出演出厅,萝拉眼泪重新打转,使劲咬着唇,忍住不要再哭出来。
里萨则震惊地说个不停:“两个疗程?就为这点事?完全是形式主义!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多难约啊!等到下学期都约不到!”
塔夫提高音量,盖过里萨,告诉大家记得每周五去学生活动中心看公告,留意社团下一步计划。
菲拉商量着同里萨和萝拉一起先去咨询室问问看,又和塔夫约好之后在她兼职的餐厅附近见面。
一片嘈杂混乱中,塔夫终于转向拉斐尔:“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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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走最近的那个出口,而是避开所有人,向冲萨河方向的剧院后门走。
她走得很急,试图借此发泄部分情绪,但语气还是强烈,又被走廊放大:“你到底做了什么?”
拉斐尔轻哼一声:“这是一个意外事故。并非人为或可控。”
契约的不可控条款。不需要完成交易的方法。
塔夫声音有些发抖:“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计划?设计一个意外!?”
拉斐尔语气略微有些不快:“我不得不提醒你,塔夫。你的问题存在过于明显的预设立场。”
塔夫猛地转头看向拉斐尔,于是他伸长手臂替她推开门:“小心。”
剧院外阳光强烈,直射在脸上,塔夫又一阵晕眩。
小心什么?
小心门,还是小心和他说话的方式,或者是小心他本人。
为什么拉斐尔还能如此冷静。
他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为什么却知道朱蒂太太姓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周六,朱蒂太太还是来得这么快。
这怎么可能只是个意外。
一路沉默走到冲萨河旁,塔夫听着淙淙水声,深吸一口气:“好,那我只问客观发生了什么。”
她试图让语气尽量平稳客观,开口却还是质问,“你之前对萝拉做了什么?你还对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问题应该是,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拉斐尔微微眯下眼睛,“如果你指的是,加回吻戏那件事。”
“只因为这个,你就威胁说要取代她?”
“不。但威胁?”拉斐尔像是被小瞧了,又哼一声,“哪怕我真的这么做,那也不值得惊讶。”
塔夫短促地冷笑一声,干脆一起问出口:“剧团最开始离开的那两名演员,也是因为你的威胁吧。”
“这是一个问题吗?还是你已经有了答案?”拉斐尔讥讽地反问。
“好,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哈!”塔夫忍不住又冷笑一声,“选择!”
拉斐尔面色不快地继续说完:“做出决定的是他们。”
“但你很清楚结果会是什么!”
“相信我,塔夫。我更希望看到意料之外的结果。”拉斐尔声音忽然放低,“比如你。”
但塔夫听得清清楚楚。这比较难道是什么恭维吗?她慢慢眨了下眼睛,捏住拳头,身体慢慢绷直,否则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么,你看得还开心吗?”
“必须要排除萝拉那些,令人发笑的自作多情,以及……”
“你在自以为是什么?”塔夫不可置信,再次打断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评价别人!?”
拉斐尔脸色冷了下来:“也许,我的确拥有评价的‘资格’。”他语气更加轻蔑,“要求‘我’,亲.自.吻她。这几乎称不上可笑。连交易都不够格。”
“可笑?不够格?”塔夫被彻底激怒了,“你以为是你瞧不上她?但你知道吗,哪怕是同你‘交易’的女生,真正不在乎的,也其实是她们。”
“是吗?”拉斐尔顿了下,“我倒是愿意请教一下你的高见。”
塔夫大声冷笑:
“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我知道你能提供什么,‘金钱、地位、资源’,所有这些展示给别人的漂亮书页。不过很可惜,上面没有一个字母是你写的。
“那些东西当然是有用的,但是你,你只是一个载体。
“对她们来说,你才是可以被取代的。不,你甚至不需要存在。你想要别人看到真正的你,你为什么从不展示呢?因为你没有其他东西!”
拉斐尔维持着镇定的神情,但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而且你也知道。
“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些吸引别人注意的‘贵族身份’的外壳,没有一个人会对你本身感兴趣!
“唯一一个能属于你的大概是你的身体,但那些你也不愿‘亲自’提供。不,是你不能够!因为你是个胆小鬼,既自大,又胆小。你到底在怕什么?”
拉斐尔看上去好像被打了一巴掌,脸色铁青,下巴肌肉开始颤抖:“我建议你在感到后悔前停下。”
塔夫却知道自己说中了:
“建议?你有什么资格建议别人?你威胁萝拉赶她出剧团,只是因为她想要加回吻戏?在舞台上!完全可以借位!还是在你已经拒绝过她之后?
“我知道,你不想,可你为什么要费力设计这种意外,甚至不在乎有人会受伤!只为了逃避这种事?
“因为你不敢!因为你不配!因为你怕别人发现你有多差劲!多可悲啊!所以你才连‘亲自’亲吻一个女生都不敢!”
拉斐尔狠狠盯着她,脸上带着一种既诧异又屈辱的神情,整个身子都有些发抖,最后只说:“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周围忽然变成一片死寂。
塔夫大口呼吸,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耳中的轰鸣——被心脏迫不及待地泵出、恨不得冲破血管的血液发出的轰鸣声。
她看到拉斐尔鼻翼微微鼓起,呼吸变得急促粗重,眼睛里的金色越来越浓郁。
她都说了什么。
她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只是情绪上头,针对拉斐尔这个人。
他的确是个刻薄傲慢的混蛋,但她也没有权利朝他仍这种淬了毒的尖刺。
她没有比他更好。
……
啪。
啪。啪。啪。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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