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与诸神之诗 第30章 勿忘我 Forget-Me-Not

从记事以来，伊雪无就知道，她全部的人生意义，就只有变强。

因为除此以外，她没有任何价值。

“爸爸，这束花送给你。”

五岁的伊雪兴奋地闯入书房，有些害羞地把花束举到父亲跟前。

这是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后山里见到的最漂亮的花朵汇成的，爸爸一定会高兴吧？

她觉得花朵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了，她想把最好的事物送给爸爸。

“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伊博也大手一挥，将女孩手中的花束尽数打散。

“爸爸，我……”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喊我‘父亲’！”

伊博也严厉地纠正她，然后嫌恶地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花束。

“不要再做无聊的事，立刻给我出去！”

小小的心灵猝不及防地被刺伤，仅五岁的小女孩低下了头。

一旁的老管家有些不忍心地开口，“老爷……今天一整个下午，我都陪着小姐，她为了摘花翻遍了整座后山，连膝盖都划伤——”

“叶管家，我付你几百万美金的终身薪酬，是希望你能在伊家发挥用处，而不是纵容雪无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伊博也冷厉的视线扫向老管家，语含威严。

“如果你自己最简单的职责都能忘记，那我将不得不考虑，伊宅是不是需要一个新的管家。”

叶管家嶙峋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栗，他已经年过六旬，在伊宅尽心尽力侍奉了一辈子，平常他绝对谨守本分不会对老爷的话置喙，可今天……实在是太心疼小姐了。

但正是因为在伊宅侍奉多年，他非常清楚老爷说到做到的性格，若是犯了这位主人的忌讳，就算是资历最老的他，也会毫不留情地立刻被赶出门。

“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叶管家。”

如果一个人需要他提醒第二次，伊博也心想，那这个人根本没有被留下来的必要。

老管家的布满皱纹的颊上泛出些微的苍白，“我知道了，老爷。”

伊雪无拼命忍住眼泪……是她连累叶管家，如果不是她出现，爸爸不会这么生气的……

她又做错事了。

“雪无，你听着，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说明。”

训斥完叶管家，伊博也把冷厉的视线转向小小的伊雪无。

“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你是伊氏的千金！如果你不能尽快取得S级，你就不配做伊家的人。”

父亲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厌烦和不耐。

“拿不到第一名，你就是一个失败品，知道了吗？”

失败品。

她是一个失败品。

小小的伊雪无根本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如此严厉，但是这三个字眼尖锐地刺激着她的心脏，让她整个身子都恐惧得缩起来。

如果不努力练习的话，她就是个失败品。

父亲就会对她失望！

她只能练习、练习，不停地努力练习。

从三岁懂事的时候开始，伊雪无就没有停止过魔法练习……在家、在学校、在其他训练场，不管什么地点，不管是什么时刻，她都必须练习，必须变强！

就算手脚因为过高的练习强度受伤了、就算身体超出了负荷，她都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因为如果不够优秀的话，父亲就不会承认她！

因为她的人生，除了变强以外就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

那一天，他的出现。

“你在干什么？”

伊雪无一愣，抬头看见了一个黑发少年。

这一天是周五，放学之后星澜的学生都早早涌出了学校，奔向他们各自精彩的校余活动。

玩游戏、逛街、看电影、约会……这些都是她经常听到的词汇，但目前为止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概念”，因为她从来没经历过。

她的人生，只有魔法，没有其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最近父亲都不在家，没有监督她的进度？也或许是因为沐凡寄住伊家，让她产生了太大的压力？

所以这次当周五放学、沐凡跟随老师离开去参加城里的某个展会的时候，她终于不必和他一起行动，于是偶尔任性地、没有先到校门口搭叶管家的车。

而是一个人来到了学校的玻璃花房。

现在时间已经临近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屋顶落下，洒在少年白皙干净的面容上。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少女，原本只是想一个人随便逛逛，刚好来到学校的玻璃花房。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鼎鼎大名的S级校花。

“看花。”

看到有人闯入，伊雪无脸上也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依旧是是淡淡的语调。

“为什么？”

“因为……很漂亮……”

漂亮？夜子凌挑了挑眉，身为星澜的校花，平日里眼前这位少女对自身的美貌毫无自觉，没想到竟然会喜欢花房里这些随处可见的小花。

“花朵绽放的样子……很漂亮……”伊雪无轻轻地、仿佛摸着易碎物品一样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想要一直看着，可是……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少年再次挑眉，“没有意义？”

“除了变强以外……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

少女声音有些细弱，露出了小鹿般的眼神，口中陈述着多年以来深深根植入脑海的信念。

“我不这样觉得。”

“诶？”

听到少年反对的声音，淡蓝色长发的少女惊讶抬头。

“如果非要把这个世上所有事情冠上一种‘意义’的话，会很容易受到伤害的。”

少年低声说着，一手拎起了架子上的花洒，悠然地为身前的花圃浇水。

“我觉得，如果有的事能让自己开心的话，放手去做不就好了吗？”

平常总是淡漠表情的少年，此刻唇边绽放了一抹笑容。

“不是为了别人，单纯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在这个世上，做自己开心的事，这样不就好了吗？”

“为了……自己？”

伊雪无念着少年刚刚吐出的话语，细细咀嚼，不禁瞪大了美丽的双眼。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看到眼前少女沉思的模样，夜子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为何，他竟这样就将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呢？

——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她仿佛一下子就能碰碎的脆弱表情，所以才忍不住想鼓励她、想让她开心起来吧？

但这些话，到底是告诉她，还是告诉自己呢？

“很抱歉，今天的我好像说太多了。”

夜子凌把花洒放回到架子上，朝少女一笑，“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有些相像吧。”

“你和我……相像？”少女像是在消化这句话似地轻喃，怔怔地望着他。

“是啊……比如说，会在这种时候来到这个没有人的花房的，大概只有我和你吧？”

露出了一抹仿佛是自嘲的笑，少年低头说道。

——他们，似乎都一样的孤独呢。

不过这大概只是自己的错觉吧，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伊氏大小姐、星澜的S级校花，而他只是一个F级吊车尾，两个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可是，她为什么会独自在这里，露出仿佛被遗弃一样的神情？

“抱歉，我好像真的说的太多了，那就……先不打扰你了。”

夜子凌转头，正想要离开。

“那个！”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臂便被少女紧紧抓住。

第一次与异性肌肤接触，少年的脸颊有些烧起来，但他仍然温润地问道，“怎么了？”

“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少女的眼底，是不可错认的的祈求神色。

离、开？

夜子凌有些呆愣地立在那里。

她是什么意思，离开哪里……？离开星澜？还是离开月城？

但她是伊氏的千金啊，她想要去哪里呢？

难不成……她想离开的是伊家？

见少年只是沉默着毫无反应，少女急切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指尖几乎嵌入他臂上的肌肤。

“你愿意，带我离开吗？”

再一次，恳切地向他祈求。

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双眸定定望着她。

“去哪里也没关系吗？”

“诶？”

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问，伊雪无愣住了。

这一次，换成了少年反抓住了她的手，幽黑的墨瞳锁住她，不允许她逃离，“只要是跟我一起，就算去到哪里也没关系吗？”

哪怕去到地狱也没关系吗？

这一刻，夜子凌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个问句。

而随着这份意念的涌出，少年的心莫名一痛。

这份痛楚似乎深深根植在他的身体深处，一旦某些模糊的片段隐现，他便感到痛不欲生。

而与之同时，少女放开了她的手。

肌肤接触的暖意消失，只余下空荡荡的感觉。

伊雪无的眼里浮现出茫然，目光怔怔地望向少年。

不明白……不明白啊……？他为什么摆出这么认真的表情呢？

刚才、只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似乎可以逃离开伊家、逃离父亲，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大跳。

离开伊家、离开父亲，她又能去哪里呢？

她姓伊，她是伊雪无。

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的身份。

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唐突，她抬头想和少年道歉，却意外地撞入了他的双眸。

如此幽深，仿佛看不到底的一泓潭水。

然后，她看到少年朝着自己笑了笑。

“抱歉，刚才说了多余的话，请你……都忘了吧。”

少年的那抹笑，带着歉意、自嘲，还有像是认识到自己有多么愚不可及的一抹释然。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

事到如今，伊雪无终于明白，那一天她失去的是什么。

那就是——少年愿意向她打开心扉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在她面前露出任何真实的情绪，而是表现与其他人一样的礼貌与客气。

虽然朝她微笑着，却仍然维持着不可忽视的距离。

就像此刻，他朝自己走来，小心地扶住了她的肩。

“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玻璃割伤？”

——这也只不过是平常的问候而已，就算被玻璃罐砸伤的不是她，而是其他的女孩子，他也一样会这样关心的。

伊雪无拼命地这样告诉自己。

夜子凌仔细地检查着少女手握的那只脚，上面有些发红，但似乎没有割伤的痕迹，也没有肿起来。

似乎不是太严重的样子，但他还是礼貌地询问道，“要不要我扶你到里面去，你们伊家应该有家庭医生的吧？”

伊雪无摇了摇头，“没什么大问题的。”

无视脚背上传来的疼痛，伊雪无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她是伊氏的千金，她不可以这么软弱。

看出了少女在逞强，但夜子凌体贴地没有戳破。

视线往下一扫，注意到她怀中被小心翼翼护起来的东西。

“是为了采这束花吗？”

少女有些羞赧地点点头，白皙的脸上冒出了几丝红晕，“……嗯。”

末了，她又糯糯地补了一句，“因为，很喜欢……”

“勿忘我吗？”

夜子凌看了看她手中的鲜花，“为什么会喜欢‘勿忘我’呢？”

“因为……是一样的颜色。”

她低着头轻声回答，微微攥紧了手中的花束。

无法把句子说完整似乎是少女的习惯，但夜子凌已经慢慢学会猜到她想表达的意思。毕竟……从小时候起，他便必须学会去猜测别人话语里背后的涵义。

“原来如此，都是淡蓝色的呢，和你很相配哦。”

少女一惊，终于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向少年。

看到她的反应，夜子凌有些局促，不过脸上仍然维持着温和的笑。

他说的是实话啊……今天的伊雪无一袭水蓝色纱裙，更加衬得她肤色胜雪，一头柔顺长发披肩散着，随风轻轻地摆动，此刻手握一束淡蓝色的勿忘我，让她看上去宛如一个掉落凡间的仙女。

“今天你很漂亮，大家一定会惊艳的。”

听到他的赞美，少女的脸颊“腾”地红了，她快速地低下头。

咦……难道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夜子凌真想挠挠头，他实在是没有多少和异性相处的经验啊……

除了洛蒂。

不过一想到她日益严重的厚颜无耻程度，黑发少年默默决定将她剔除出“一般女性”的名单。

“今天是你的生日宴，为什么一个人在花房？”

想起了今天的日子，少年温声询问。

然而眼前的少女沉默了下来，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过，就算她不说，夜子凌也多少猜到了，估计是跟他一样的原因吧。

——越是人多的时候，就越是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如果以后想采花的话，让佣人帮忙就可以了，不要自己爬上爬下的，这样太危险了。”

叮嘱完少女，夜子凌觉得自己似乎该到了退场的时候。

——这个时候，她或许更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吧。

“那么，我先不打扰你了。”

夜子凌正欲离开，衣角却突然被拽住。

脚步顿住，他转头望向身后的少女。

“这个……送给你。”

伊雪无从那束淡蓝色的小花中抽出一朵，捧到了他眼前。

“这束勿忘我……你不是很喜欢的吗？”夜子凌有些吃惊。

“因为喜欢……所以想送给你。”

带着些许害羞，少女唇边绽放了如暖雪般的微笑。

夜子凌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伊雪无的笑容。

“……来参加我的生日宴，谢谢你。”

半晌后，夜子凌朝少女露出了感谢的笑意。

“那么，我就收下了。”

花房中，倾泻而下的和煦阳光覆在少年的面容上，在他唇边的弧度染上一层暖暖的金色光晕。

“谢谢你，雪无。”

少年微笑着，伸手接过那朵小小的勿忘我，却浑然不知花中寄托了少女的思念。

勿忘我。

勿忘我。

——千万不可以，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