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似水的暖意包裹住全身上下,沈怀慈闭着眼靠在水池边,不由得发出一声慵懒的叹息,如云似雾的水汽蒸得他脸颊发红,将漆黑的眉宇湿润,肌肉关节的酸痛被热水一点点舒缓,像是整个身体的毛孔都张开了一般,鼻尖是青草鲜花的清香,他迷茫睁开眼。
被水汽蒸腾得略微泛红湿润的凤眼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
雪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靠在岸边的手背。
一边有声音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沈怀慈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温泉水池之中,这地方处在一个占地极广、高不可测的山洞之中,与外面冰天雪地的样貌不同,里面暖如春日,热意源源不断从池底升起,池边长满了绿草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仿若另一个小花园一般,这池子位于整个山洞的西边,而山洞中央,一株极其高挺的树木拔地而起,一路向上延伸,枝叶茂密,重重叠叠,近乎掩盖了整个山洞顶部的样貌,站在树底只能瞧见从上方透下来的天光。
这树木有些眼熟,大概是沈怀慈看得太久,无虑大师解释道:“这是建木残根。”
“建木......残根?”
“绝地天通,正是神族将连同天人二界的建木斩断,自此,天界封闭,神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无虑大师望向上空道:“上面就是天界的入口,已经被重重禁制封闭了。烛龙大神见你晕了过去,便将你带来这里,用瑶池水为你治疗。”
他看向自己的身体,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暖玉的肌肤在水底若隐若现,那些冻伤和摔伤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掌心的擦伤也好了大半,一条毛绒绒的长尾扫过他耳垂,见沈怀慈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雪豹躺在地上朝他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
无虑大师说:“这就是之前叶乔捡的那只雪豹,已经长得很大了。”
沈怀慈朝这雪山中的精灵伸出手,雪豹舔了舔爪,迈着优雅的步伐将脑袋顺从地放在他掌底,慢慢抚摸着这细软顺滑的皮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昨日鉴——”
无虑大师笑道:“他已经答应给我们了。”
“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一只火红色的脑袋从建木枝干中探出,沈怀慈这才认出原来这些红花不是建木上结出的花朵,而是烛龙被绿叶半掩半露的身体。无虑大师合十道:“上神,还请您宽容一些吧。”
烛龙伸出爪子挠了挠脸,“哼,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探究的,忘了就忘了,何必要再苦苦找回来。”
无虑大师:“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知道今后要往哪里走。”
烛龙驳斥道:“婴儿出生的时候哪有什么过去,什么来处?这一辈子还不是蒙头直走,走久了路便出来了!救你的是那位叶姑娘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么多年了,你还得追着她屁股报恩不成?”
“有恩不报,枉自为人!”无虑大师掷地有声,烛龙睁大了眼,气呼呼地道:“罢了罢了,你也就罢了!年纪这么大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小子,我问你,你呢?若这叶姑娘与你前世血海深仇,或是恩重如山,你又如何?”
虽然不理解这烛龙对于自己一反常态的态度,沈怀慈仍道:“无关正邪,我只想,只想多了解她一点……”
烛龙嘟囔道:“这天底下这么多人,你了解的过来么你?算了算了,该来的总会来的,早知道与她有关,就不该送你去什么清奚峰。”它恨恨瞪了眼无虑大师,爪子在左眼虚虚一抓,红色火光瞬时凝结成了一面铜镜,铜镜自发飞到无虑大师面前,照清楚了他的面容。
原本空无一物的镜面陡然荡起波澜,快速闪过无数画面,烛龙再伸出爪子朝沈怀慈眉心一点,他立时感觉神魂都被抽出体外,下一秒,他已经落入漆黑无光的山林中,不自主地正在朝前方快速奔跑。
右手臂处传来锥心剧痛,幽暗深长的密林像是无尽的迷宫一般,视角不能随自己心意转动,沈怀慈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无虑大师的回忆里。
“小畜生!哪里跑?!”上空红光一闪,一记长鞭倏地抽向他后心,沈怀慈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鞭风抽了出去,骨碌碌地撞断了好几颗大树,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下一秒,长鞭已经缠上了脖子,将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一个黑衣修士从空中落下,“小畜生,再跑能跑的出为师的掌心么?”
修士满意地瞧着他双目暴突,手脚抽搐的狼狈样,“原本想留着你这条贱命,可你既然忘恩负义、自寻死路,那也由你!”
说完,他右手猛地一扯,沈怀慈便听见了自己的喉骨响起恐怖的咯咯声,窒息感袭来,肺部被挤压到极致,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会被活活勒死时,捆住脖子的鞭子陡然一松,新鲜空气瞬间涌入。
耳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血腥气也旋即飘了过来。
沈怀慈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喘息,胃部一阵抽搐,额间冷汗顺着脸颊流个不停,好半天才缓过来,无虑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月白裙角被风轻轻吹起,飘然若云雾,衬着眉心一缕淡金色神印,恍若仙子临凡,出尘绝艳。
无虑眼中倒映着惊艳的华光,半天说不出话来,熟人相见,沈怀慈震惊之余却注意到了她手中那把剑。
清光华然、辉彩流溢,犹如群星华彩凝结而成,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这把武器。
——昭明。
面前这个人,是凡人叶乔,还是神君......陵光?
陵光收起昭明在他面前蹲下,右手在他眉心一点,道:“没事吧?”
这声音平和关切,再加上她眼中真切的关心,沈怀慈瞧着这名女子与叶乔一模一样的容貌,只觉得画面重叠,一阵恍惚。
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稳重,与她这幅二十出头的艳丽样貌有些不适应,可容貌虽年轻,那眼神却骗不了人的,沈怀慈慢慢察觉出了眼前人与叶乔的气质差异,她没有叶乔身上的俏皮明快,叶乔也没有她身上的沧桑悲凉。
她的面容虽然很年轻,可眼神却仿佛经历过了无数生离死别,带着股淡淡的哀愁。
见面前这个男人一直愣愣不说话,陵光眉心微蹙,恰好此时她怀中的包裹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无虑被这哭声惊醒,忙道:“我、我没事,多、多谢姑娘。”
他忙想从地上爬起,可右臂受伤,刚一用力便龇牙咧嘴。陵光默默伸出手掌,按在他受伤处,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亮起,眉心的神印也亮起淡淡光芒,片刻后她松开手道:“好了。”
无虑动了动手臂,断骨竟然已经尽数痊愈,再瞧着旁边那具倒地的魔修尸体,他哭着跪倒在地:“此人害我全家,又一路追杀我到此,仙君不仅救我一命,替我疗伤,还给我杀了此人报了家仇,这恩情实在难以报答!”
他刚磕完一个头,还要再磕,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将他拉了起来,陵光神色恹恹道:“没什么好报答的,我只是刚好路过此地——”
婴儿的啼哭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语,无虑瞧见她似乎不太擅长哄孩子,甚至有些被这哭闹不停的婴孩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心开口说:“......我,我曾经带过孩子,若仙君不介意,可否让我来看看这个孩子怎么了?”
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他,无虑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我曾经有两个妹妹,一起出生,小时候阿妈照顾不过来,都是我帮忙带的。”
听完他的话,陵光将怀中的婴孩递给他:“抱的时候小心些。”
无虑小心地接过,细细一瞧,这孩子看起来才不过一个月大,年纪虽然小,却不怕生,一双亮亮的眼咕噜咕噜转,从那白皙细嫩的肌肤和精致五官来看,日后绝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他一瞧便赞叹道:“这孩子长得可真好,是男孩还是女孩?”
陵光微微一笑,“是男孩。”
“那是......”无虑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唐突,旋即住口,陵光却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个孩子不是我的,不必问了。”
“是、是。”无虑喏喏点头,他看了看,笑道:“这孩子是饿了,给他吃点东西就行了。”
陵光有些奇怪,“我刚找人给他喂过奶。”
“小孩子不会说话,饿了也只能哭。”无虑看了看周围,“我们得先出去,那边有火光,或许会有人家,啊——”无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陵光拉出了林子,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站在了村子口,陵光站在他身侧,抬眼瞧了下村前的牌匾,问:“如果这里没有刚生产的妇女怎么办?”
“米、米汤也是可以的。”
“那走吧。”
大半夜,两人一路敲门,总算找了一户愿意提供米汤和食宿的农家,无虑暗暗瞧了眼陵光,只觉得这仙人虽然面色冷淡,可脾气倒好,他们先前问人的时候遭到了不少抱怨和辱骂,吃了不少冷钉子。他之前被魔修骂惯了,没什么感觉,可这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也能容得这些污言秽语,不由得令人惊奇。
她虽然装饰简朴,头发上只插了一根木簪,可出手阔绰,农家夫妇喜滋滋地接了钱去帮她熬米汤了。等到米汤熬好,无虑便自告奋勇帮她喂孩子,旁边的农家夫妇瞧见这孩子的容貌也甚为惊讶,连说这孩子随父母,日后定然是个美人。
无虑有些尴尬地看了眼陵光,后者却背着手站在院子外,恍若未闻。
孩子吃饱后,咂吧着嘴,再度熟睡了。无虑越看这孩子越喜欢,又想与陵光搭话,便问:“仙君,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原以为她不会理自己,谁知道陵光长叹一声,望着他怀中已经熟睡的婴孩道:“我没什么目标,一路周游到这里,只是为了给这个孩子找一个父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