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安然(10)
秋日的天干净得湛蓝如洗,微风中夹杂着庙宇的香火烟气越飘越远。
昨日热闹非凡的小镇不过一夜便又恢复了往日宁静,只城西一座小小的庙宇里罩了一隅未散的余温。
白浅迈进庙门便惊喜地弯了眼,没想到这外头瞧着不起眼的小庙,里面竟是一派香火鼎盛的模样。
今早她同师父退了房打算去看桃花,出门时恰好听见有人在说这间小庙如何的灵验,左右顺路她便想过来瞧瞧,如今看来这趟还真是来着了。
勉强还算宽敞的院子里虽只有一座正殿,却也称得上庄严肃穆,并不显得寒酸,正对着殿门外数丈远是一方颇有些年份的香鼎,单看鼎中积满的香灰便知此处应是香火不断。
此时院中来往的香客已然不少,虽瞧着热闹却并不杂乱,隔着袅袅青烟望过去,还能瞧见殿内的蒲垫上,有两个姑娘家正诚心叩拜着,那穿水月色衣裙的女子也不知求的是什么,身边人都换了好几波,她竟是还未求完,单看那挺直的肩背便能瞧得出来求得有多诚心。
这小庙颇有灵气,一进来便让人觉得闲静又舒适,且看着旁人拜得那般诚挚,一路过来又听了许多关于这小庙如何灵验的说法,她不免也生了些兴致,殿内那女子终于起了身,出来时一张标志的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掩的喜悦劲儿。
她眨了眨眼,不禁抿嘴一笑,一边轻唤着“师父~”一边回过身,笑得狡黠又娇俏地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也不等师父答话,兴冲冲地便往正殿去。
柔和的光亮入眼,不似殿外明亮,却也祥和安适,一尊泥塑雕像立于殿中,是个老人家形容,仙风道骨,慈眉善目,长须拈着右掌中,左手里托着一卷竹简,这塑像应是也年份久远,委实瞧不真切什么五官容貌,不过即使瞧得出她应是也识不得这位仙友。
今日走到此处也算有缘,她莞尔一笑,且将自己当成个凡人也来求上一求,虽说她堂堂上神在凡间拜个不知名的小仙这回事委实荒唐~
但常言道心诚则灵,人们求神拜佛,求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的心念罢了,各人皆有各人因缘,神佛虽是神通广大却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又哪里有拜一拜求一求,便能得偿所愿这样的好事呢……
她不觉轻叹了口气,转而又笑得甜美,轻轻朝蒲草垫子上跪了下去。
……
远在仙界执掌姻缘薄子的寒山真人于昏昏欲睡中豁然而起,一个激灵险些窜出三丈远,下一瞬便现身于他自己也分不清是何处凡界的哪座庙府,脚下才堪堪着地就见一女子笑吟吟地正要跪下去!
他手上比脑袋转得更快,随手便将素来随身带着的姻缘薄子甩到了殿中泥像上安置妥当,这姻缘册乃是母神所遗留,如此一来,拜的自然便是母神了!
极其祥瑞且浑厚之仙泽自前方行来,他惶然望去,那缓缓迈进门的竟当真是墨渊上神,他当即便要显出身形来拜见,却见上神抬了下手示意他毋要声张。
他恍然才想起来现下是在凡界,周遭里还许多凡人,他们这些神仙自然是不好露面,接着恍然又想起来,墨渊上神这是同白浅上神来凡间游玩?
当年墨渊上神归来,他前往昆仑虚拜谒之时便见到过白浅上神,也就是先前载入天族史册,同墨渊上神一道杳无所踪的司音上仙,他方才只觑一眼便认了出来……
唔,那他就更不该杵在这煞风景了,好赖不记他也录了十几万年的姻缘薄子,这点眼力劲儿他还是有的!
是以他敛袖朝着二位上神拜了一拜,可谓是来时有多迅疾,走时便有多急切,使足了生平力气化烟而去。
至于姻缘册……他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取罢!
……
延伸进殿内的日光落在顺滑如缎的青丝上,晕开一层柔光,衬得单薄的脊背愈加惹人疼惜,小狐狸不知在求些什么,跪得极是端正,便是当初拜师那日,也未见她有过这般认真劲,他不觉勾起嘴角,缓缓抬眼看向隐于泥塑内的典册,二十余万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这册子上的仙泽也淡了。
他垂眼再看向叩拜下去的小狐狸,唇畔的浅淡弧度便化得更暖意融泄,原来是间姻缘庙,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知小狐狸倘若知晓了自己拜的是母神的姻缘册,会作何反应……
她像模像样的叩拜了三回才起身,转过身便见师父在含笑看着她,大片晃眼的日光自门口洒进来,师父便负着手站在那片金灿灿的光芒里,唔,不知道的怕是都要以为,是这小庙里供奉的仙人显灵现身了呢!不过这等小庙可是容不下师父~
她喜滋滋地扬起笑,几步走到师父跟前,想着还在殿中又特意小了声,软糯的嗓音里满是欢喜,“走吧~”
怪不得凡人都喜欢有事没事的去庙里烧个香拜一拜,说来也奇怪,她现下拜完便觉着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可惜不能跟师父一道拜一拜,不过这不起眼的小庙受她一拜也便罢了,可是万万受不起师父的~
她想得抿着嘴笑,下意识地拉上师父的手往外走,迈出去才瞧见这院子的西南角,竟有一株挂满了红布条的银杏树,那树应是生得有些年头,树桩粗壮得需得几人合围才能抱得住,枝叶繁茂的树冠也生得舒展恣意,满树都是黄灿灿的叶子,有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地响,挂在黄叶当中的红布条便会轻轻飘动,煞是惹眼,又好看得似幅静谧的画儿。
她从未见过这般挂满红布条的树,拉着师父便想到跟前去瞧瞧,才走出没几步,却被个手里捆了一大把红布条的老人家给截住了去路。
老人家笑呵呵地将红布条往他们跟前送,说起话来也跟打商量讲故事似的好听,“二位善人可要许个愿呐?在这红布条上写下自个儿的心愿――”说着往树上一指,“再把布条高高的挂在那许愿树上,愿望就能实现咯!”
老人家虽胡须一大把,眉毛也白了几根,精神头却十足地好,日日都将同一套说辞说上无数遍也还能每回都讲得绘声绘色,主要是小孙子还等着他给买糖吃嘞!
“树顶上挂得最高的那一片瞧见没?一会儿二位可要使劲儿往上抛,这红布挂得越高才越灵验!”
“这些年小老儿我可是亲眼瞧着往上挂布条的公子小姐们一个个的都如了愿!”
“前儿个张府的小公子才娶了妻,还请了小老儿我去喝喜酒,昨个儿南头儿王家又添了个大胖小子,红鸡蛋送了大半个镇子~”
老人家又笑眯眯地将红布条往小丫头跟前送了送,“十文钱一条,小娘子跟夫君来两条?”
白浅本还听得津津有味,陡然被这声小娘子跟夫君喊得狐狸毛都要竖起来了,她慌忙瞄师父一眼,却见师父已递了银钱过去,她下意识的便想伸手去拦,才恍然发觉她的爪子原来一直在拉着的师父的手,怪不得这老头儿会这样说话!
她似丢了烫手山芋一般撒开师父的手,手心里的热却直直腾到脸上来,堆了一脸笑的老头儿将红布条送过来,又说一旁那桌案上备了笔墨,她连忙拽过一根布条紧走两步先过去抄起笔,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又羞窘地偏了偏身子,好在这桌案是个长的,师父停在另一边执起了笔。
她暗自松了口气,笔尖沾了墨稍作思量又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一笔一划的仔细写下心中所愿,每一笔都写得虔诚且庄重,末尾顿了顿,忽地想起昨日跟师父一道猜灯谜的场景,便又小心翼翼的添上几笔,待最后一笔落尽,才轻浅一笑,抬眼时瞧见师父还未写完,她忙攥上自己的布条先往树下去。
浓密树荫下站着三两一处的女子正寻着高枝往上挂布条,有的还捡上个小石子裹在布条里,借着重量往树上抛……
法子倒是个好法子,但终究抛的不够准,要么是挂的不如意,要么是掉下来再接着抛,且到这般抛上去,也委实挂得不算高。
她暗自摇了摇头,又仰头往树尖上望了望,生得最高的那根枝丫在耀眼的日光下轻轻晃了晃,似是在跟她招手……
既是来许愿自然是不能用法术去挂,可要挂得最高也委实不大可能,她轻颦了点眉,又抿了抿唇,倘若爬上去的话,倒是应该能行得通,不过是否得先施个障眼法?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爬树会否不大好?唔,若是她们瞧见她挂得好便都来求她帮忙挂就不太好了,况且眼下师父也在,她爬树的样子会否不大好看……
一阵拂面的风吹落了几片叶子,也吹得她眉心又揪紧了一点,她慢慢往后挪了几步,视线自晃动的树尖上挪到壮硕的树干上,琢磨着如何才能爬得好看一些,手心里忽地一空,师父不知何时过来的,拽走了她攥着的布条。
她心下一慌,伸手便要抢回来,师父却往前走了一步,而后一跃而起,随意在墙头点了一下借了个力,脚下便踏上了几片金黄的叶子,再一眨眼人已是站到了最高的那处枝叶旁,一套动作下来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便似话本子说的最厉害的江湖侠士一般,再一晃眼的功夫人便稳稳的站到了她面前。
她怔怔地眨了下眼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又去看那支树尖上牢牢绑着的两根红布条,不自觉地笑弯了眉眼,忽地想起什么又转回来看着师父,眼睛亮晶晶地问,“师父写了什么?”
他抬手为她拨开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但笑不语,只眼里的情意脉脉柔得似融了秋日暖阳。
她等了一会儿也未等到答话,心急得拽上师父袖子,又不乐意地撅了小嘴,正想埋怨一句师父真小气,静静将她瞧着的人总算开了口,语气里都是温缓的笑,像此时漫过身边的风,轻柔又适意。
师父说,“与你写的一样。”
她惊讶得眨了眨眼,禁不住抿弯了小嘴,心尖里也晕开了一汪蜜糖似的,没想到师父竟跟她许了同样的愿,又蓦地一僵,恍然意识到什么,腾地一下红了脸,不禁轻拧了眉,小嗓音也轻飘飘的,“师父偷看了十七的布条?”
他眉宇间掠过一抹不自在,无奈弯了嘴角,含着笑意低低的应,“没有。” 没有偷看……
他并非有意看她写了什么,只是绑结扣时不经意扫见了。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没由来觉着害羞得紧,忸怩的低下头,忽地想起什么又猛地抬起来看着师父,皱着小眉头难以置信的问,“师父偷看十七写了?”
若是没偷看她的怎能跟她写的一样?
他暗暗抽了抽嘴角,无言的深深瞧一眼一脸嫌弃的小狐狸,抬手拂开袖边的小爪子,负手转身先行一步,不欲再搭理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她心下正郁闷着,顺手便将两只爪子都扒到了师父手臂上,脚下亦步亦趋的跟着,小眼神却不乐意的直往好看的小白脸上瞄,师父也真是的,他怎能偷看她写的心愿呢!唔,看了也就看了,其实她那红布条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他怎么抄她的呢?!
平白害得她都不晓得他有什么心愿了,他都瞧见她的了,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呢~
她越想越想委屈,还莫名生出了点酸涩的难过,也就没留意到自己的爪子抱在师父手臂上抱得有多亲昵,半边身子都要黏到师父身去了,只余光里瞧见前头来来去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好像都往这边瞧了一眼,且那些淳朴的眼睛好像分明亮了一亮,还有一个走到门口的小娘子竟是又折回了庙里……
她自然没心思去管旁人,只被那红布条闹得心尖儿痒得难受,忍不住拽着师父胳膊晃了晃,正想再问问师父有什么心愿,忽地听见一道似是有些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她循声望去,不禁眼皮一跳,那正好迈进大门的两个小女子,可不就是昨晚那商量着要将表哥栓回家的二位……
昨日的白裙小姑娘换了身红裙,娇阳下眉眼昳丽,“昨个儿你表哥收了你的荷包,当真就什么都没说?”
昨日的黄裙小姑娘换了身粉衣,衬得娇嫩的脸蛋也晕了粉,“没有…就只对我笑了……”
红衣小姑娘似是很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你那表哥见谁不笑?再说了,你表哥那笑从来就没进过眼睛里,很吓人的好吧!”
粉衣小姑娘好像不大乐意也不大认同还有些害羞,“哪有…表哥笑起来温润如玉……我…我最喜欢看他笑了……”
红衣小姑娘拿葱白似的指尖戳了戳粉衣小姑娘额角,恨其不争似的,“我看你是被你表哥给迷傻了!”
粉衣小姑娘的脸蛋由粉变成了红,也不反驳,“你师父当真不肯收你的荷包么?”
红衣小姑娘陡然变成了霜打的花儿,蔫头耷脑的“嗯”了一声,嗯完又哀哀戚戚地接了一句,“我师父说那荷包太丑了……”
粉衣小姑娘应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顿了一顿才接着问,“还罚你在院子里,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红衣小姑娘抬起头望看前方,哀凄的语调里掺杂了悲愤,“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
粉衣小姑娘这回没说话,只晦暗难明地瞧了小姐妹一眼。
红衣小姑娘应是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恹恹的语调更凄楚了,“还罚我打了一套拳,练了一套剑……”
粉衣小姑娘这回沉默得稍微有些久,“你也别太伤心了,一会儿进去好好拜一拜月老,我娘说这座姻缘庙自我外祖年少时便是有的,可灵验了。”
红衣小姑娘长吁了口浊气,点头,“一会儿你也好好拜一拜!我也听我祖母说起过这座姻缘庙玄乎着呢!我那冰碴子三叔你知道吧?我祖母说我三叔便是头两年来这庙上拜了一回,结果不出半年就将我那小三婶娶进门了……”
白浅本还因着昨个儿不小心听到的八卦后续听得颇有些津津有味,听到最后这两句时,不禁幽幽地皱了眉,恍惚好像觉着哪里不大对,……姻缘庙?
她过来时明明瞧见门庭上挂着的匾额写的是月老庙,彼时她还想着,不知这月老是哪位仙官竟得凡人如此喜爱尊崇……
闷热的风卷着一缕檀香吹过鼻息,那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已然迈进正殿,她好像突然才发觉,这庙中来来去去的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也突然才发觉那些个女子面上好像都带了几分或多或少的娇羞之态……
师父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耳边能听见煦风吹过树梢的细微声响,好像还能听见红布条搭碰到一处的声响,她不自主的咽了下口水,强做镇定的拉着师父迈开步子,“咳~师父,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赶路去那有桃花的山坳吧!”
耳边飘进一声含着笑意的“嗯”,她只觉拂过耳畔的风好似也是热的,热得脸颊发烫,早知道这是什么劳什子姻缘庙她便不来凑热闹了!现下拜都拜完了!还挂了红布条!也不知师父方才有没有听到那两个女子说话……
她脚下走得急又心不在焉,走到大门口险些跟迎面过来的一位妇人同小姐撞上,幸好师父将她往旁边带了一带,随后她便听见已自她身后走进庙里的妇人开了口。
“听闻这座姻缘庙最是灵验,一会儿进去了好好跟月老儿求求你的姻缘,让月老儿保佑你早日寻得一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君。”
“哎呀娘!要求您去求!反正女儿不去!多难为情啊~”
“欸!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难为情了?你没看到方才过去的那位姑娘,穿青色裙子的那个――”
她微不可觉的僵了僵身子,余光里往自己身上瞟了一眼,现下她穿的正是一身水青的裙子,还是前日在那间成衣铺子里师父给她挑的……
“――人家生得那样貌美还来拜月老儿呢!我打老远就瞧见人家拜得尤为诚心!你再看看你自己,你觉得你有人家那位姑娘生得貌美么?”
后头那位喊娘亲的小姐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真切,只觉着今日委实不是个适宜出门的好日子,她们明明不过才进门,怎地就瞧见她拜得诚心了?她们该不会是一直站在外头瞧着她拜的吧?!
她禁不住抖了抖狐狸毛,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师父正似笑非笑地将她看着,直看得她狐狸毛又抖了一抖。
她慌忙躲闪开目光,禁不住又清了清嗓子,一边不动声色的拽着师父走快一些,此地委实不宜久留,一边没话找话的兀自念叨,“都过完仲秋了这地儿怎地还这么热~”
莹白的小脸沁了层桃色,粉腻温软,娇俏动人,他无声的弯起嘴角,抬眼望向远方秋色,明耀的日光漫过心口,是热了些。
将近晌午,下山的小路已不似晨时频有香客,林间有鸟鸣悠扬婉转,卷着碎阳流光的风调皮地爬上银杏枝头,搅得最高的两条红布绕在一处,恍若依恋,亦似缠绵,轻曳间露出几行神行相似的笔墨,于粲然颜色中静谧舒展。
“天下太平,师父安好――长伴卿侧,长久留在昆仑虚。”
“天下平,十七安――长伴君侧,护你一世欢喜。”
……
昆仑虚,大殿前水天一色,瑰丽且浩瀚。
长衫同子阑用过晚膳又绕到大殿前,一边擦拭石道两旁的石灯笼,一边往远处张望着,正说到师父跟十七走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在凡间应是也有一个月了,忽地瞧见师父自石道那端现出身形,后头远远地跟着十七,十七好像瞧着不大高兴?
他们忙搁下手里活计恭敬站好,端起弟子礼唤上一声,“师父。”
师父并未朝他们看来,而是停住脚步侧回了身,他们顺着师父的目光再看向被落在后头,仿佛越走越慢的十七,隐约觉出这气氛好像不大对……
白浅微低着头,周身皆是踏实又贪恋的气息,脚下的步子却越发沉重,她跟师父从山门内的千级石阶一路走上来,直到此时,师父一共等了她五回……
她并未抬眼,却能在两侧的池水中看见暗下来的天色,轻薄如絮的落霞,不似一个时辰前,她出门时看到的那般色彩鲜浓到惊艳的好看,却也是静谧且温柔,无端让人心底生出一缕酸涩。
她同师父在凡间待了一个月,原来不过才一个时辰罢了,便似是做了一场深长的梦,而此时,梦也该醒了。
她在距离他五步远处停下脚步,依旧未抬眼,抬手交叠与身前行个端方的弟子礼,“师父,十七有些累,先回去了。”
他默了一息,轻低的应了声“嗯”,看着往后山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缓缓转回身迈进大殿,不觉轻叹了叹,她如今的身子尚未恢复,不适宜留在凡间太久。
大殿外并肩而立的两位师兄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和十七分道而行,默默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二师兄忍不住先开口,“十七是不是又闯祸了?”
十六师兄沉吟着摇摇头,“不像……”
若真是闯祸了,那十七见着师父还不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还能是眼下这般情形?
二师兄愣愣瞅着十七离去的方向,费力思量了一番,也觉着不像,是以又不确定地压着嗓子猜道,“那是吵架了?”
子阑暗忖着又摇了摇头,也不像……
是夜,两位师兄辗转反侧皆是难以成眠。
长衫惊奇地发现,师父跟十七好像真的吵架了……
他本是想着师父跟十七在凡间定是不如在昆仑虚吃的顺口,是以便特地做了些师父跟十七爱吃的饭食送去后山桃林,可十七却瞧也没瞧一眼就进了屋,只说了一句不饿,而且他分明瞧见十七好像将师父关在屋子外头了!
而后师父便让他退下了,饭食也是瞧也未瞧一眼……
子阑本以为师父跟十七这一趟自凡间回来,会有所不同,毕竟临走时他分明瞧见师父好像心情还不错,也分明瞧见十七那个扭扭捏捏的别扭样儿,毕竟先前十七醉酒说的那些个什么表哥表妹的醉话,除了他那傻愣二师兄,怕是没有人听不出来个中酸意,可没想到事情好像恰恰跟他想得相反了……
两位师兄更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他们便再未能实实在在的捞着一回床榻。
师父回来的第二日便交代他们要在半月内将昆仑虚上下里外皆打扫一遍,本来打扫这回事师父前几日就交代过一回,不过彼时并未说时限,他们虽不敢偷懒,也不至于忙得脚不得闲,可这回却全然不同,昆仑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若真是全都打扫一遍,那可是从前他们这一众师兄弟要做上一个月的活计……
当日他们便忙活到大半夜,翌日尚未晨曦破晓又赶紧爬起来,待忙了一大早稍想喘口气时,正巧撞见师父端着给十七煎的药往后山去,彼时师父停下步子看了他们一眼,淡淡的问了一句,“药田有多久未打理过了。”
入了秋到底还是凉了些,拐带得他们听着师父这说话的语气好像也凉飕飕的,是以他们惶惶不安地当即一头扎进了药田。
复翌日,连夜将药田打理妥帖的两位师兄饿得饥肠辘辘,几近互相搀扶着挪到膳房打算找点吃的,恰巧又遇见了正给十七煎药的师父,彼时师父他老人家又扫了他们一眼,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辟谷之术不记得了?”
泥壶里的药汤沸得咕嘟咕嘟响,不知是否是那药汤中还有旁的药性,平白让人又冒出了一股寒意,他们陡然打了个哆嗦,惶然打起十二分精神站得笔直行上弟子礼跟师父保证,师父的教导弟子们从未敢忘过分毫,就差扑通一声跪下了。
再翌日,几万年未尝过辟谷滋味的两位师兄提着一口仙气撑着残躯洒扫到藏书阁时,好巧不巧,又见着了师父他老人家。
这回师父是一瞧见他们便蹙了眉,而后捡了几卷上古杂典便走了,但他们还是解悟出了师父的深意,是以师父前脚才走,他们便开始将书格上的典籍一摞又一摞的往下搬,不挪出来如何能擦得仔细干净,况且这些竹简也早该拿到外头去晒一晒了!
如此,艰辛饥苦的一个月下来,总算是将昆仑虚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夜空上的一弯月牙儿细得似要折了腰,将山门口内千级石阶清扫干净的两位师兄也累得似要折了腰,朦胧月色下的两张英朗面孔并唇色皆泛着虚弱的白,脚下迈着步也摇摇打晃,远远望去颇有些慎人。
子阑哎呦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忍不住问出了多日积攒下来的猜想,“二师兄,师父该不会是有意在责罚咱们吧?十七惹师父生气了,师父又舍不得责怪十七,便拿咱俩出气了……”
长衫就着师弟边上的石阶也坐下去,抱着扫帚支在下巴上撑一撑,“不会……吧……先前师父就交代了要打扫昆仑虚,许是师父另有安排,这才让咱们抓紧了收拾。倒是我晚间去给师父送库房的清点册目时――”
二师兄顿了一顿,“是在寝殿寻着师父的……”
自打十七醒来便尤其黏着师父,后山桃林里建好那间屋子后,师父更是陪着十七一道搬了过去,这段时日以来除了太子殿下来的那回,十七回了一趟青丘,不对,那趟师父也是跟着去了青丘的,他还从未瞧见师父和十七分开过,可这一月来他但凡见到的却都是师父一个人……
深夜里的秋风吹得山路两旁的林叶萧萧瑟瑟,二位师兄不甚整齐地转过头看向彼此,四目相对,想到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长衫后知后觉地沉吟道,“师父跟十七该不会真是吵架了吧?”
好像还吵得挺厉害?十七都将师父赶出来了??
子阑一脸难言的看着二师兄,一忍再忍,还是大逆不道地问了出来,“你说师父跟十七…………”
师弟顿了好半晌,长衫忍不住接话问,“怎么?”
子阑嘬了嘬后槽牙,“后山那屋子,你可有进去过?”
长衫不明所以地点头,“昂,进去过,怎么了?”
子阑往前伸了伸脖子,“那你可有见过外间的床榻上搁了铺盖?”
长衫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子阑总算松了口气,继而便听见他那脑袋总是使不到正处的二师兄说,“我没留意,怎么了?”
瑟瑟夜风依旧吹个不停,子阑长长的叹了口气,撑着膝站起来勾上也起了身的二师兄的肩膀,悲切的语声仿若做了什么天大的抉择,要多幽惋便有多幽惋,“二师兄,不论如何你可都要替弟弟我好好跟师父求求情啊~”
……
后山桃林,白浅倚在屋外亭子里的小几旁打了个哈欠,又换了个胳膊撑额角,接着看手上摊着的让人看了便想瞌睡的晦涩文字,并不知晓这半个多月来未见到的两位师兄受了怎样的一遭苦难,亦不晓得师兄们已是为了她跟师父操碎了心。
自凡间回来那日,师父给她送来了一碗她自打醒来几乎日日都要喝着的苦药汤子,而后便在这亭子里煮了壶茶,拈起一卷竹简看了起来,直到桃林里都笼上了一层轻烟似的暮色,也未见师父有要起身的意思。
她本来还因着在凡间发生的那些事不自在,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师父一个人在外头坐着,且此时已近深秋,入夜寒凉,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出了门。
本想着让师父早些回去歇着,可站在亭子里时却怎么也开不口了,最后只好坐下来又煮了壶新茶,倒上一盏递给师父,师父不紧不慢地喝完才自书简上抬起眼,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不早了,去歇着吧。”
夜色将落未落,叫得人心烦的鸟儿不知何时都止了声,好像连风都静了,定是师父的语气太过温和,师父脸上的淡淡笑意也太过温柔,她没由来的便红了脸,下意识的点点头,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已是走出了亭子……
师父也跟着起了身,轻缓的脚步声就在她身后,她没由来的又是一阵心慌,急匆匆的小步子直变成小跑两步小走两步,待迈进屋子时才硬着头皮刹住脚,兀自为难半刻转回身,接着便撞见师父眼里都是笑,直看得她又是心尖一颤,忙低下头躲闪开目光,又不自觉的皱了眉,喃喃的艰涩道,“师父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在凡间时,她一时被凡尘烟火迷了心,如今回来了,便不能再放任自己,她指尖蜷进手心里,攥得心底也隐隐作痛,听见含了温笑的嗓音自面前拂来,“总要给我床被褥。”
她茫然抬起头,师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知因何还缓缓地挑了眉,她无端地便有些心虚,愣愣跟师父对望了几瞬,才恍然想起先前搬过来时她几乎将寝殿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怪不得师父跟她要被褥了!
她没由来得便是一阵羞窘,禁不住清了下嗓子,忙不迭进屋去拿被子,卷好一床厚实的被褥抱在怀里,走到外间又顿了脚步,忽地皱了眉,让师父这么抱着一床被褥回去好像不大好看,若是半路再遇见二师兄或是十六师兄就更不好了。
她下意识的往门口望看去,恍然又是一怔,师父不知何时转了身,现下正负着手面朝着门外,天色又暗了一重,灰蒙蒙的掺杂着凉寂,无边的桃林似也瞧不真切了,只有立在门口的背影,好像越发颀长清瘦,孤凉且岑寂,似是裹了一身的清寒夜色。
她不经意的皱下了眉,垂下眼便将怀里的被褥搁在了外间床榻上,左右原本师父也是打算睡在此处的,今日到底是晚了些,还是明日她将师父的被褥搬回寝殿才好,毕竟当初是她要搬过来的,自然是该由她再搬回去,况且这屋子是师父盖的,怎么说她都不该这么晚了还将师父撵出去!
她一边亏心懊恼着自己忒没良心,一边仔细的给师父铺好床铺,待起身时师父已迈进了屋子,视线正落在床铺上,嘴角也微微弯着。
暖黄的烛火光亮晕散开来,她没出息的清了清嗓子,再不敢多瞧一眼,紧忙低着头回里间去,脑袋里竟还莫名的冒出了一种……眼下这般情形就像是两口子闹别扭、娇气的小娘子不让夫君回屋睡,的念头……
因着这种吓人的念头,且那每日晨起都要喝上一碗的苦药汤子,翌日她便想缩在床上装死,而后便师父从被窝里给捞了出来,再而后师父的被褥也再没能搬得回去。
直到今早,唔,自醒来那日起她都记不清一共喝了多少碗苦药汤子了,便是回青丘的那两日师父也没忘了给她煎药,可惜她还是一星半点都没能想起。
昨晚她也有跟师父商量能不能不喝这苦药汤子了,可师父却说这药是给她调理身子的,言下之意便是想不起来,她也得喝着,也不知道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她眼下除了觉得身子疲懒些,倒也没什么不适之处~
至于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便算了,如今能留在昆仑虚,守着师父,于她来说已是圆满。
其实师父的心意,她都晓得,可她终究过不了自己这关,她也有想过就此离去,走得远远的,可她若是真的走了,师父……定会四处去寻她。
正是因为清楚师父的心意,她才更不能离开。
如今这样也挺好的,先前听师兄们说,师父每日晨起都有练剑的习惯,自打她醒来,好像从未见过师父晨起练剑,想来都是因为要照顾她。
明个儿起,她便打算日日去陪师父练剑,好好活动活动筋骨,早日将这身子养好了,也免得再喝苦药汤子~
师父每日给她煎药都要被那药味儿熏着,她想一想都要反胃了,他为了不熏着她还特意去前头的厨房煎药,此处的小厨房只每日给她做些好吃的,现下好像还能嗅见桃花糕的香甜味儿……
她轻吸了口气,叹息似的,手中竹简又翻开一节,其实屋子里有好些话本子,是自凡间回来的第三日,师父去藏书阁取经卷时给她取来的,彼时她还讶异于昆仑虚的藏书里竟然会有话本子这种东西,而后师父便告诉她,这些都是从前自司音神君那收来的……
她总觉着近来师父好像格外能揶揄人,也不知从前师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一初那几日她抱着话本子倒还看得进去,后面便觉着委实没什么意思,索性便在书格上寻了几卷早前自师父寝殿搬过来的典籍翻一翻,眼下手里的这卷,是前些日子师父看过的一卷,一会儿看完了她打算再挑上几卷阵法图来看一看。
想来她从前定是不学无术的,不然也不会累得师父受了那许多苦,如今正好可以将从前的不用功补上一补,倘若往后这四海八荒真要再出什么事,她也好帮衬师父一把,也好护师父周全。
……
山门内,一袭庄重锦衣临风而立,显得挺拔身姿越发英朗,唯面容略显苍白,眼下也隐隐透着黑青色。
叠风望着眼前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清晰知晓是什么模样的千级石阶,久久未能迈动脚。
昨日十六给他传信,言师父和十七,很不好,依十六留在昆仑虚的这段时日来看,若是没人推十七或是师父一把,昆仑虚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一位小师娘了……
有些事从前从未多想过,便丝毫不觉有他,可当事情被挑开了一丝缝隙,便如拨云见日,好像一下子都变得明朗,明朗得清晰夺目。
比如从前师父最宠着十七,他们一众师兄弟背地里还玩笑过,说哪一日若是十七真将昆仑虚给拆了,只怕师父也不会说什么,没准儿师父不止不会说什么,还会半哄半逗的夸一句,小十七真是长本事了,或是小十七这拆昆仑虚的法术用得不错……
比如从前十七最爱黏着师父,活像个长不大的小娃娃,作赌输了要去找师父,赢了也要去找师父,比试输了要去找师父,赢了又要去找师父,便是跟十六斗嘴赢了,也要去找师父告状,若是跟师兄们偷溜去凡间,十句有八句都离不了师父……
昨日十六说,月前师父同十七去了一趟凡间,回来后便谁也不理谁,他已有大半个月未见着十七了,偶尔见到师父几次,师父也是面色不豫。
他们这一众师兄弟自然清楚师父的性子,更是清楚十七的性子,他做为大师兄,比师弟们看得还要更清楚一些,师父待十七,或许当真不同的,或许早在很早以前……
而十七待师父,便是从前的种种皆不作数,单是十七醒来的这段时候,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师父再孑然一身,亦不能看着十七嫁到那样的婆家去,更何况十七如今这幅样子,比之七万年前还要更黏着师父,先前还听长衫说起过,十七一醒来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要同太子殿下退婚,同师父成亲,狐后竟也当着众人的面应下了。
世间之事自有缘法,或许如今,便是十七跟师父的缘分到了……
只是,推十七一把,他自认尚能狠得下心,但推师父………
一阵寒瑟秋风吹起衣摆,叠风额角的青筋突了一下,牙关咬得咯嗞咯嗞响,脸色更白了。
十六昨日给他传信便是想出了个法子来与他商量,他一一传信给师弟们商讨,最后这桩事,落在了他这个大师兄,和出主意的小十六身上……
……
子阑寻到后山时,他那大半月未见的师弟正歪着身子坐在屋外的亭子里,似是在看着什么书简,瞧着还挺入神,一只爪子摸索着捏了个甜蜜饯儿还是什么东西送进了嘴里,啧,真是心大。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暗啐了自己一口,大步近前,“这日头莫不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平日里但凡他这样说话,十七便定是要变本加厉的讨回去,就算如今不记得前尘往事的这段时日也从未例外过,可现下却连眼睛都未抬一下,一看便是有心事。
他暗自又叹了一叹,走到跟前才瞧见十七看的竟是一卷佛经,于是没忍住又顺嘴道,“向来于佛理一窍不通的司音神君,如今竟都看起佛经来了?”
白浅将手里攥着的竹简又抖开一节,依旧懒得抬眼,只懒洋洋地问,“大师兄过来有事?”
那会儿二师兄过来叫走了师父,说是大师兄回来了,现下人就在大殿,她本想也跟过去看看,又想到大师兄特意让二师兄来请师父,或许是有什么事要说,她还是晚些再过去好了。
子阑自小几一旁落座,捞上茶壶自斟一盏,故作正色道,“不知,我过来时就只有师父跟大师兄在大殿,好像听见大师兄说什么亲事。”
白浅缓缓抬起头看向十六师兄,一句诧异的“大师兄要成亲了?”还未问出口,便见他神秘兮兮的往她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子与她道,“欸,你说――大师兄该不会是想给师父做媒吧?”
她蓦地心口一紧,下意识的拧了眉,须臾又厌嫌的瞪了子阑一眼,眼睛接着看回经卷,“师父要是想娶妻早就娶了,还会等到今日。”
子阑呷了一口茶,暗地里瞄着十七这不慌不忙的态度,点了点头,“也是~”
说完幽幽一叹,捏着茶盏望向虚空的某一个点,“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桩事……”
他特意顿得有点久,十七总算耐不住性子又抬眼朝他看来,于是他搁下茶盏作出一副分享秘辛的严肃状,“你记不记得后山有一颗特别粗壮的梧桐?”
白浅不明所以的眨了下眼,记得方醒来那几日,她让师父带她四处去看一看,好像是有瞧见一株壮硕的梧桐树,那树看着很是上了些年纪,怕是能有十几万年或是更久一些了。
子阑瞧着十七这幅不得要领的愣头模样,才想起来她怕是不记得昆仑虚都有什么了,不过记得不记得都不打紧,他兀自道一句,“你如今肯定想不起了。” 将跟前碍事的茶壶茶盏一并挪到一旁去,微微倾身压在几沿上故作慎重的低声道,“此事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让师父知晓!”
十七愣愣的瞅着他,神色好像比他还要正经,想来是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正要接着往下说,却听她突然说了一句,“那你还是别说了。”
他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懒得与个身子病着脑子也不好使的计较,正回身子又捞上茶壶续上盏,势必要将这桩没影儿的事给讲得堪比缠绵悱恻的话本子。
“我也是听师兄们说的――”
“说后山那株梧桐树,是师父为了一个人,亲手种下的……”
“据说那树距今已有二十余万年了。”
“听大师兄说,他初来拜师的那年,还看见过师父拿仙法养护那颗树……”
亭子外头偶有零星的花瓣吹过来,放眼望去桃色绯然,委实很适宜讲风月之事,他觑了十七一眼,果然见她面色不对,是以他再接再厉的又将身子偏了一偏,“魔族的那位老祖宗你可知晓?”
“听说那位老祖宗可是上古时期的第一美人,一袭红衣,长发及踝,不知迷倒了四海八荒多少青年才俊~”
“那位老祖宗的原身乃是只凤凰,传言凤凰非梧桐不栖——”
“师父万万年来不近女色,说不准心中是装着一个人……”
……
大殿内,墨渊拈着茶盏顿在唇边,抬眼看向似是刻意收拾得俊朗不凡的首徒,不觉微蹙了眉,“你要求娶十七?”
想着虽是做戏但也不能慢待了十七、况且又是代大哥来求亲、是以着实有特意注重了仪表的大师兄愕然一愣,随即猛地浑身一震,不知是腿软还是本身便要跪,总之是跪得扑通一声响,霎时便吓得冒了一脊背的冷汗,“没有没有!弟子不敢!不是弟子!是弟子的兄长!”
可怜素来行事稳重的大师兄,有生以来头一回的慌神至此,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再对上师父审视的目光,他险些当即坦白加请罪,但想到临行前师弟们的殷殷重托,再想到师父跟十七将来有可能要走的路,到底还是抗了下来。
大殿里不知打何时起好像冷得骇人,他自心里打了个寒战,坚强地打起精神跪得稍微有风骨一些,让自己表面看起来能像个靠谱的求亲人,两手交叠于身前将弟子礼端得万分恭谨,强做掷地有声道,“弟子今日是代兄长叠雍来向师父求娶十七——”
他说这话时并未敢抬头,说完才偷瞄了师父一眼,师父还保持方才的姿势在看着他,除了微微有些蹙眉,倒是看不出神色喜怒,也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
他来时这一路已将说辞都想好,可此时真正跪在这里却又想不起几句,只捡上最紧要的再接着郑重道,“十七向来最听师父的话,所以弟子想先来求得师父应允,再去青丘拜见狐帝狐后。”
这般说法是未免师父生疑,毕竟求亲直接求到师门来,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他说完等了几息也未听到师父说话,忍不住又偷着抬起眼去瞄师父,瞧见师父正将握在唇边的茶盏慢慢地往身侧的扶几上放,看起来……似乎同往常没什么分别……
是以他颤颤兢兢地试着又续道,“师父可还记得弟子的兄长叠雍?”
师父手里的茶盏此时正好落在几木上,似有若无的“嗒”一声,或许是他太久没有跟在师父身边侍候,此时听这一声好似同往常并无异样的响动竟是心头一提,险些一个头磕下去!
好在师父现下只在看着那个从前被十七画了荷花的茶盏,并未看他,不然他可真是要抗不住了!
他暗暗顺了顺气息,稳一稳心神,周全续道,“师父醒来之前,元神便是宿在叠雍体内修养。”
说起往事不禁又回想起那段日子,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语气不觉间也变得沉重,“那段时日,都是十七在悉心照料,有一日,兄长自昏睡中醒来,正好看见十七在哭,加之十七没日没夜的守在兄长身侧,想来便是因此,兄长才对十七情根深种……”
虽说事实是兄长因此事误以为是十七对他情根深种,为今之计也只能对不住兄长了,待回头他便去将他最是心爱的什么诗词古籍去给他寻来赔罪。
师父握着茶盏始终未抬手,此时蓦地皱了眉,他虽看得心中惶恐至极,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破釜沉舟,“弟子知晓兄长配不上十七,但兄长性情敦厚,为人老实,这三百年修为也大有长进——”
师父终于朝他看过来,他遽然心头一提,本就觉着说不下去,这回便更张不开嘴了,他家那兄长委实是配不上十七!
他禁不住吞了吞口水,额角丝丝凉凉的痒应是淌了汗,“倘若十七嫁――”
……
“也不知那老祖宗到底是生得何等美貌~”
白浅不自知的攥着手中竹简,攥得指尖发白,子阑又叨咕了一句她才回了些神,刮过周身的冷风似划过皮肉钻进骨里,心口里刀绞似的疼,她怎地从未想过,师父万万年来不近女色,是因为心中装着一个人……
子阑拿眼睛觑着十七的神色,心知这番说辞已然是起了效用,但药量不够猛劲又如何能药到病除,他稍作思量便又故作八卦一般兴致勃勃地同她搭话,“欸?那老祖宗是上古时期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你如今也是这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你说――你们俩倘若站在一处,谁会更好看?”
话这般说着脑中倒是灵光一闪,他转了转眼珠,捞起茶盏作势往嘴边送,状似自顾自的念叨,“嘶~也说不准你俩还容貌相似呢,这人美到了极致,兴许也就生得差不多了……”
身旁人突然将竹简往桌上拍得“啪”一声响,直震得他手里的茶水都洒了小半盏,十七豁然起身,恶狠狠说了一句,“吵死了!” 拔腿便走,瞧着方向……是要去看那颗梧桐树了?
他搁下茶盏站起身,随手掸了掸袖子上的茶水,望着十七走远的身影,脸上已是沉凝忧色,又似是透过那道身影在看着另一个人。
情之一字他也算有所了悟,想来能让人识清心意的,不外乎两种,一是生死攸关,一是心中醋意,若要说万无一失还得是生死攸关,凡人也好,神仙也罢,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不过师父跟十七都已经吃了太多苦,生死攸关,太残忍了,即便是假的。
若是真要再来一次,只怕师父跟十七都是要受不住的,至于从前……或许只是欠缺个好时机罢了……
……
小剧场
叠风:“我感觉师父好像不想要我了……”
子阑:“大师兄,你可能感觉错了。”
叠风:“嗯?”
子阑:“师父应该是想一剑劈了你……”
长衫:“要不我先去挑两根上好的木料吧!”
子阑:“…………”
叠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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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岁安然(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