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畔,师父闭关的石洞外,一众师兄面色凛然,急得站不住脚。
石洞内,墨渊侧身坐在榻边,一手端着小碗,一手舀着药汤往小十七嘴边送,许是这一勺舀得太满,方离开药碗便撒了许多,湿了衣摆。
他蹙着眉,又重新舀上一勺搁在唇吹得温热,小心翼翼的送到不剩几分血色的小嘴边,一声低哑的轻唤,出口便打了颤,“十七……”
他喉头滚了一下,干涩的痛才稍有缓解,声音也平缓了一些,“十七,师父喂你喝药,喝了药便不疼了。”
他将小半勺的药汤贴在她嘴边,喂得极是轻缓,可不过几滴的药汤却尽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急忙自衣襟里掏出帕子为她擦拭,仔细的将帕子垫在她颈边,再重新舀上小半勺药汤喂过去,眉心是深重的折痕,涩哑的嗓音却更轻柔,“师父尝过了,不苦的。”
他一点一点的倾着汤匙,嘴角抿出了一点淡笑,便似那两万年里哄她喝药时一般,只是此时的声线紧绷得厉害,“十七,你尝一尝,真的不苦,师父让折颜加了许多甘草。”
她紧紧的抿着唇,似是一点都听不到他说的话,其实他也知晓,她听不到的。药汤又顺着泛白的唇滑了下来,他忙伸手又为她擦干净,视线却有些模糊,再重新舀上一勺喂到她嘴边,出口的嗓音更轻柔,轻柔得声线不稳,“十七,听话,喝了药才有桃花蜜。”
清褐色的药汤顺着苍白的嘴角滑落,素白的帕子被药汤浸得看不出形容,只帕子边角上的罐子并桃花还能清晰的看得出别扭又认真的针脚。他不厌其烦的再舀上小半勺药汤,送到往日里总爱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嘴边,许是手上有些轻颤,连带得涩哑的嗓音亦有些打颤,“十七,听话,喝了药才有桃花蜜,师父亲手酿的桃花蜜……”
折颜远远的瞧着,终是不忍再看,背过了身。
叠风侍立在不近不远处,抬手抹下眼角,亦看不下去的背过了身。
白真拧着眉,实在看不下去,亦心急得不行,急声道了一句,“用法术吧!”抬手便要施法,却被身边的老凤凰挡下了,他不耐的偏头看他,听到的是一句更让他心中生寒的话,“不可,小五如今的身子,受不住半点仙力。”
他收回手握成了拳,握得微微打颤,紧紧的盯着折颜,心下已有猜测,却还是想要问一问,“强行灌呢?”
折颜叹了一叹,只叹息着道了半句,“也不可。”小五如今的身子,若是呛了,后果不堪设想。
白真终是再忍不住,近乎怒吼的话语出口时,眼眶也红了,“那怎么办?你不是说这药耽搁不得!”
他这厢话音方落,便听一道沉肃的嗓音碾压过来,比他怒气更盛,寒意更盛,听得他都险些心中打颤。
“叠风,去九重天请太子殿下过来!”
其实师父这一声并不算大,却还是惊得叠风一震,饶是他跟在师父身边近二十万年,也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盛怒,他凛然转回身应了声是,疾步离去。
候在外头的一众师兄也都听到了师父这一声盛怒的吩咐,本都想与大师兄同往,却也不好这么多人去九重天要人,便也只好由着十六一人随大师兄一道去了。
白真稍作思量便也了然墨渊的用意,虽是心中万般不愿,当下却也别无他法,阿娘如今还赶不回来,小九又不知去向!且小五是为了救夜华才伤成这样,此时他本该守在这里,却至今未见到人影!
叠风同子阑去得快回得也快,二人匆匆迈进洞口与师父复命,却不见太子殿下身影。
叠风拧着眉,抬手端着弟子礼,一贯秉节持重的性子,此时言语也失了分寸,“师父,弟子无用,没能见到太子殿下,乐胥娘娘死活拦在洗梧宫外不让弟子进去,弟子不好硬闯,只好先回来与师父复命!”
子阑紧随着大师兄的话音唤了声,“师父!”意思便是只要师父点一点头,他立马就去将洗梧宫掀了!大师兄是黑着脸,他是脸红脖子粗,方才若不是大师兄拉着他,他定要将洗梧宫掀了不可!十七为救太子殿下重伤至此,那乐胥竟还不咸不淡的说着风凉话,简直是天族的耻辱!
白真听得更是怒火中烧,忿然道了一句“我来!”,便匆忙近前,他这个做兄长的为妹妹渡药也无甚不可!方才便不该舍近求远!
折颜似是抽了抽嘴角,一把拽上已迈出一步的真真,不是说真真不可,只是眼下还没到非真真不可的地步。
白真虽平日里与折颜闹脾气如家常便饭,不过那些皆是使小性子罢了,如眼下这般当真怒了还是头一回,“老凤凰!你拉我做什么?!”
折颜再抽了抽嘴角,半扶半拽的拉着真真往外走,侧目对着那两个傻杵在那的也道了一句,“你们也先出去吧。”
……
突如其来的寂静,静得让人心中生寒,墨渊手中的小碗也终似泄了力一般颤了一颤,继而缓缓递至唇边,药汤入口,禁不住紧紧的皱了眉,满口的苦涩,苦得他眼眶又酸又灼……
他俯下身,缓缓印上她的唇,小心翼翼的抵上冰冷能让人心惊的唇,舌尖轻轻的迫开唇瓣,抵上贝齿……
他有些怕,怕得巍巍如山的脊背都似有若无的轻颤着,好在这以口渡药的法子是好用的,她竟是乖乖的张了口,他欣喜得连呼吸得屏住了,口中药汤一点一点的渡给她,喂得极是轻柔,极是缓慢,生怕不小心会呛了她,待将药汤渡尽,起身间已湿了眼眶,指腹轻轻抹去小嘴边沾的药汁,轻叹的语气里似都滚尽了苦涩,“是不是很苦?都是师父不好……”
他垂下眼,眼底里是骇人的红,手中小碗又递到唇边,本可一次渡完的药汤,生生分了三次,她如今的身子,出不得半点差错。
最后一点苦涩的药汤渡尽,他舀上一勺桃花蜜含在口中,又俯身印上冰冷的唇,灵台里似有一瞬模糊不清的画面闪过,他蓦地深蹙了眉,心底疼得更甚,三百年前的那次,她可是也如现下这般喂他喝了药?
她当时……定也是如他现下的心境吧……
口中的花蜜渡尽,余味却比药汤还要苦涩,他起身幻来一盆清水,浸湿帕子细细的为她擦了小嘴,擦了脸颊,擦了额头,擦了鼻尖,又擦上小手,垂眸间不经意落了泪,默然无声……
……
莲池畔,压抑的死寂之中只有水声淙淙。
折颜沉声开口,“今日已是第七日,小五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微顿了顿,“不能再拖了,为今之计,只有度修为尚能有一线生机。”
芙云抬眼看向折颜,红肿的眼里还含着泪,平日里温婉的嗓音也哑了,一听便是哭过许久,“可是,可是早已没有神芝草了!”
折颜蹙了眉,肃然复了一句,“是,没有神芝草了。”
折颜并未多说,在场的几位也皆知这话意味着什么。
白止低着头沉默一刻,背着手迈步便往洞口去,被芙云一把拽住手臂,他转回身看她,抬手拍了拍手臂上的柔荑,他向来不善言辞,此时更是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凝重的皱了眉,眸色里尽是珍重。
芙云紧紧抓着白止的手臂,四目相望,情意已是尽诉,出口的话音抖着哭腔,决然的厉声道,“你是一国之君!你若出了事,青丘当如何!还是我来度给小五!”
白真一直搀着阿娘,此时自折颜身上收回目光,先一步往洞口去,谁知堪堪迈出两步却被一道仙力给拽住了,他转头便要朝老凤凰凶过去,眼眶都红了,折颜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哎呀,你们听我把话说完!”
白止夫妇俩同时转头看向折颜,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那你还不快说!”
折颜顶着那一家三口要吃人的目光,无奈的叹道,“你们都不能度给小五,要墨渊来度。”
白止一家三口皆蹙了眉。
墨渊依旧凝望着洞口,神色半分未动,便似早已了然。
折颜看向自家兄弟,复轻叹了一叹,转眸看向洞口,“墨渊受了小五七万年的心头血,说不定能与小五心意相通,若是由墨渊来度,此事便有三成把握。”
此事若由墨渊来做,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可此事也只有墨渊来做,方尚能有一线生机,若非如此,他宁愿自己度给小五,也断然不会让墨渊冒这个险。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白止同芙云,“若是你们度给小五,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白止转头看墨渊一眼,此时的面色竟是比方才更为凝重,垂眸半刻,抬眼看向折颜,“只有三成么?”
折颜瞥了自家兄弟一眼,复看向白止,“只有三成,不过……”
他这为难的一顿之间,芙云已又是朝他凶了一嗓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
他无奈的摇头叹了一叹,颇有些有苦难言,他这并非是卖关子,而是实在有些难以出口,亦清楚此事于墨渊而言,是何等的艰难……
他转眸看向墨渊,墨渊一直站在洞口不近不远处望着里头,此时也朝他看了过来,不过短短七日,他这弟弟已是瘦了一大圈,便是当年母神与父神离世时,他也未见他憔悴至此过。
他不忍的转过身踱出几步,背对着他们,涩然开口,“若是辅以双修之法,便可有七成把握。”
默了几瞬,“还不可一次度完,小五身上的伤这几日虽养好了,可体内已不剩半点修为,且元神受损,动及仙根,若一次度的太多定是难以承受,是以只能分次为之,起初半年一次,只能度少许修为,之后时日递减,修为递增……”
转回身看向众人,“如此,若无意外的话,小五三年便可醒来。”
白止低着头,沉默不语。
芙云沉默半刻,往墨渊那边行出几步便要跪,堪堪唤出了一声,“墨渊……”墨渊已伸手托住了她两只手臂,她亦默然落了泪,她自然知晓此举对墨渊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她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就这般,这般离她而去呢!
墨渊蹙着眉,强行将芙云扶起,抢先截了话,“不必多言,十七是我的徒弟,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十七是因我……”
“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芙云隐忍不住的哭出了声,低低的啜泣着摇头,不让墨渊再往下说,折颜已同他们说了,若不是墨渊一早拔了护心龙鳞给小五,那护心龙鳞替小五挡了一击,小五早已是……
白止阔步近前,将芙云揽进怀里,心中亦是同芙云所想一般,喉咙里却灼痛得说不出话,其实他们皆是心知肚明,折颜虽嘴上说着有七成把握,可这七成把握却是从未有人试过的,上古时期也有人寻不得神芝草,便异想天开的以双修之法度修为,结果要么双双入魔,要么双双陨命,皆是不得善终,如今小五同墨渊虽多了七万年的心头血,可亦是无人敢断言结果会如何。
他垂着眼,历经过神魔大战看惯生死的上古尊神亦红了眼,继而放开扶在芙云肩上的手臂,抬眼看向墨渊,两只交叠于身前,缓缓抬至于心口齐平,神色庄重且郑重,“墨渊,日后天族若是有事,青丘定会全力相助!”
墨渊抬手回礼,亦是庄重且郑重,“多谢。”
莲池里的潺潺水声清晰得刺耳,二人各自收了礼,墨渊转回身看向洞口,语气浅淡柔和,“此事不可让十七知晓。”
白止同芙云对视一眼,默然点头,墨渊的性子他们最是清楚,墨渊是怕小五日后会因此事介怀,这也正是他们心中所愿,小五若是知晓她师父……只怕是没办法接受。
墨渊不远不近的望着洞口,浅浅的勾了嘴角,便似那空荡荡的洞口站着小狐狸,小狐狸在冲他笑着,笑得明媚又娇俏。
折颜摇头叹了一叹,便见自家弟弟缓缓侧过身朝他看过来,他叹息着道,“怕是要你大半身的修为。”
他家弟弟应了一声“无妨”,应得是一贯的从容淡然,便似山间流淌的风,晨曦静落的雾。继而他又听到了一句他方才朝他看过来时他便已猜出,他最不想要听到的一句话,“护好她。”
他心中凄然,肃然应了声,“放心。”
他家弟弟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若是当真出了事,护好白家小五,而用得着他护好白家小五的情况,便只有一种,二人有入魔之相,墨渊强行护下了白家小五,而他方才那句话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让他了结了他,父神之子,自然是不可以入魔的。
他这厢心下正感慨万端,忽见他家弟弟已迈进洞口了,他蓦地嘴角一抽,心窝子里那些个感伤也一下子甩远了,这一个两个的怎都如此的急性子,他这话还没说完呢!
他急急的道了一声,“唉!我……”后话急急刹在嗓子眼,瞥了眼白止同芙云,再看向真真,缓声道,“真真,带你阿爹阿娘先回青丘吧。”
白真点了点头,心知留下来也帮不上忙,总不能让阿爹阿娘在此处守上三年,他搀扶上阿娘的手臂,虽心下没有几成把握,还是柔声的宽慰道,“阿娘,有折颜同墨渊在,小五不会有事的。”
芙云拈着袖子抹了抹眼泪,抬眼看向白止,“你同真真先回去,我留下守着小五。”
白止黑着脸看向白真,“带你阿娘先回去。”
眼瞅着那厢又要来上一出夫妻情深,折颜看不下去的插话道,“你们都先回去!一来护法无需人多,我一人便足矣,人多了反而容易误事,二来你们既没有我懂,也没有我有经验,三来墨渊同小五修的皆是昆仑虚的术法,由我来护法最为稳妥。”
白止本欲亲自护法,现下听了折颜这番面面俱到便也不再多言,扶上自家夫人转身离去。
折颜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不经意唤了一声,“真真。”
白真转回头。
折颜笑了一笑,温声开口,“照顾好你阿爹阿娘。”
白真点了下头,并未多做停留,他本就打算将阿爹阿娘送回青丘便赶回来。
折颜似是深深的吐息了一回,淡淡笑了一笑,负手踱进洞内,他家弟弟正杵在榻边看着白家小五,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他既有些不忍,又有些亏心,便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好心的问了一句,“你懂双修之法?”
继而他便瞧见他家弟弟的面色更差了……
他讪讪的清了清嗓子,反手幻出卷竹简搁在榻边,从前他琢磨这双修之法时,本想要拉着墨渊一道琢磨,奈何墨渊却对此道不屑一顾,说什么他并不打算娶妻,学这个没有用处,瞧瞧,今日不就是用上了?眼下还得现学~
他有心想再调侃两句,奈何那位的面色实在太差,便也只好闭了嘴,默默的将这笔调侃记下了,待来日小五醒来时,他再与他讨回来~
其实此事他虽嘴上说有七成把握,且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人便也只有七成,但墨渊不同,此事,他估摸着能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只是,呵,只是苦了墨渊……
他默然叹了一叹,欲将度修为一事仔细与墨渊交代一遍,可方开口道了个“行……”那厢站得宛若石像似的他家弟弟便偏头朝他看来,眉宇阴沉得敛着雷霆万钧。
他暗暗的抽了抽嘴角,很是识相的闭了嘴,看一眼榻上半点生气也没有的小丫头,疼惜的叹了叹,转身离去,行出洞口前又顿住脚步转回身,还是不放心的嘱咐道,“切记,不可急于求成。”
他太了解他这个弟弟,只怕他会因不愿与小五……而刻意减少度修为的次数,而此举却是万万不可,他见他是似没听到他说话一般,正欲再嘱咐一句,他家弟弟突然抬眼朝他看过来,要杀人的眼神……
他不禁再抽了抽嘴角,默默迈出了洞口。
他后脚堪堪沾了地,身后便落下了仙障,纯厚的仙泽险些将他震了个趔趄~
他委屈巴巴的长叹了一叹,复云淡风轻的笑了,捋着袖子行出二十步远,抬手结阵,墨渊同小五,都会好好的,他就算拼尽这一身修为,也要护好他们。
……
石室内,墨渊侧身坐到榻边,伸手握住冰冷的小手,轻轻的握在掌心里暖着,垂眼看着掌心的小手。
他张了张口,喉头里痛得说不出话,缓了良久,才低低哑哑的唤了一声,“十七……”
明明是极轻的声音,听起来却像重若山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喉头滚了一下,抬眼看向苍白的小脸,眼底里一片水色的红,嗓音依旧轻柔,便似无数个从前,他不经意哄着她的时候,只是此时的轻柔打了颤,艰难又沉涩,“师父知道,你宁愿离去,也不愿如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力气都被掏空了,缓了半晌,才又续道,“师父不能看着你这样离去……”
他蹙着眉,凝望着她紧阖的眼,想问一句,“你能不能别怪师父?”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又涩又痛的叹了一句,“是师父害了你……”
他不敢多做拖延,收回目光,垂眼间不小心落了泪,泪水滴在交握的手上,他细细的抹去小手上的水泽,一手依旧握着小手暖着,一手摊开竹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