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负着手,缓步而行,本不想再过去,却终究还是顿了脚步,回了身。
白浅透过濛濛水雾看着师父的身影缓缓走来,没忍住撇了撇嘴,似是受了委屈的小娃娃终于见了可以依赖的人,一下子便哭得更厉害了,泪水一串一串的落,汹涌却无声。
云澜被小浅浅哭得慌了神,这种阵仗他还从未见过,一边攥着袖子不厌其烦的给小浅浅抹着抹也抹不完的眼泪,一边咬牙切齿的琢磨着莫不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对小浅浅使了什么阴险的招数?
余光里瞥见一抹蓝袍,他忙不迭的退开两步将烫手山芋丢给了表哥!这女子哭起来怎地如此吓人!明明眼泪掉个不停,还悄无声息的,太吓人了!不知他们家心心哭起来是不是也这幅模样……
墨渊微蹙着眉,下意识的想抬手为她拭泪,却在有所动作前收了指尖,无声轻叹,虽适才未见她有被伤到,眼下看她哭成了泪人还是不放心的问,“可有伤到?”她只泪水涟涟的傻看着他不答话,他伸手搭上她腕间仔细探了探,不觉松了气息。
白浅微微撇着嘴,隔着水雾朦胧眼巴巴的瞅着师父,泪水还是一串一串的落,心底里委屈又懊悔,难受极了,若不是她将人带此处来,又哪里会毁了她同师父一道种的桃树,那桃树立在那都有九万年了……
墨渊疼惜的敛着眉,也能猜得出她因何哭成这样,抬手自衣襟里摸上帕子,指尖又微微一捻幻了方素帕,拈着帕子沾上挂满泪珠的小脸,似有若无的叹了叹,“再哭便将昆仑虚淹了。”
战神的这一句实在语气淡淡,听在外人耳中还颇有几分轻责的意味,但听在白浅耳中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踏实。
她小小的抽噎一声,忽地破涕为笑,可怜巴巴的定定看着师父,娇软的嗓音都哭哑了,“师父~那是我们一起种的桃树,师父还记得么?”
墨渊轻轻勾了嘴角,仔细的为小狐狸抹着泪痕,“记得。”
白浅自责的抿了抿唇,低头间泪水便又落了下来,闷闷的小声嘟囔,“都是十七不好。”
墨渊拈着帕子沾去挂在她下颚线的晶莹,淡笑着温声的应,“再种便是。”
白浅忽地抬起头,怔怔的眨眨眼,泪珠子又落了一颗,却粲然而笑,抬手拿过师父手里的帕子自己往脸上抹着,抬着下巴往前头的大片空地上点一点,撒娇耍赖般的糯糯道,“那十七要将这一片都种上桃树~”
墨渊淡淡的弯起嘴角,含笑应声,“好。”
云澜傻愣愣的瞧着表哥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将哭得当真要淹了昆仑虚的小浅浅给哄好了,他觉着他突然便悟到了,“原来哄女人要这样哄!”
他这一悟含着惊喜在里头,是以这一声感叹便有些没收住音……
众人:…………
墨渊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负手离去。
折颜同白真对望一眼,深沉一笑,也相携而去。
白浅随手将师父的帕子揣进自个儿袖袋里,这会儿是心口不闷了,委屈也散了,这么大一块空地能种上好些桃树呢!回头她便去十里桃林挪上桃树过来!唔,是挪老树好呢,还是再栽上小树苗好呢?
云纤瞧着表哥走远才敢近前,伸手挽上小姑的胳膊,歉疚的小声道,“小浅,我代我大姐与你说声抱歉,她不是有意的。”
白浅本便是个大度的仙,现下又心情正好,自然是不欲与那些小女子一般计较,只是那小女子委实是担不起小凤凰这般相待,她拉上小凤凰的手往回走,笑吟吟的道,“不干你的事,我们去喝酒~”
云澜一听到酒,猛地自勤奋好学之中回了神,笑得贱兮兮的凑上前去,“带我一个!”
云纤绕到小浅另一侧挤开云澜,扯着嗓子嫌弃道,“去去去,不带你!”
说笑打闹的三人行出数十步远,夜华才缓缓迈了步,袖袍里的手紧紧的握着拳。他方才一直有些出神,她推开他的那一瞬,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厌恶,不知为何,他突然便想起了素素,那时,他在外人面前对她做尽了厌恶之态,她是不是伤透了心……
他恍然便觉得,他如今的处境,有些像素素当年在九重天的处境,没有能力自保,亦没有能力护住心爱的人,外人的处心积虑,冷嘲热讽,心爱的人冷眼相待,不闻不问……
他如今的处境,远不及素素的千万之一,可他好像直到此时才突然真切的明白,素素到底承受了些什么……
云柔半跪在地上,五脏六腑都似被震碎了般,他并未对她出手,她只是被他的仙泽震伤的,万万年来她勤修苦练,为的便是能与他并肩,没想到直至今日,竟是连让他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如今输得这般难看,她是不是更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强撑着抬起头,已是看不到他的身影,前头走在一起的那三人,倒更像是兄弟姊妹,那个小丫头在她身后跟了十几万年,说什么她便是她的亲姐姐,她的娘亲便是她的娘亲,如今还不是丢下她一个去帮了外人,呵,虚情假意!她才不稀罕什么妹妹,她从来便没有将她当做过妹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长衫杵在一边耐着性子候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这位能喘匀了气,他这帝姬请三个字方出口个帝,这位又呕上血了……
他再耐着性子等着她呕完,这回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位先厥过去了……
他瞅着满身是血的这位,着实有些犯难,师父让他送客,可这般将个重伤的女子丢到山门外,会否有失昆仑虚的风度?
正因有此顾及,长衫便将人又给送回了客房,想着待晚些她醒过来时再请她离去,却不想这一念之仁反倒添了事端……
……
夜色昏沉,客房里只一盏烛火寂寥。
夜华起身开了门,见了来人虽有些出乎意料,面上却未动声色。
云柔并未见礼,只薄笑着唤了一声,“太子殿下。”对方未让出位置引她进门,她便侧过身不请自入,反手幻出一只鲜红的小玉瓶置于案上,声音亦轻轻柔柔,却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她眼下只要稍提气息便是痛不欲生,“此药名唤合欢,是我白凤族独有,无形,无色,无味,即便是墨渊上神这等修为,亦难以察觉……”
转回身看向玄衣太子,她来时这一路也听闻了他与白浅的纠葛,想来他如今的心境应也与她差不了几分,“云柔知晓太子殿下对白浅上神情深义重,云柔待墨渊上神的情意并不比太子殿下待白浅上神的少。”
同病相怜的人总是能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她此时出口的话便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云柔明日一早便得离开昆仑虚,倘若太子殿下肯出手相助,云柔定当牢记大恩……”
她并未等他表态,只抬手施上一礼,便悄然离去,有些话不必明说,她相信他也能懂她的意思。
她不惜放低姿态求了那个愣徒弟半晌,好不容易才得来了这一夜,又怎能白白度过……
……
夜华垂眼看着案上的精致玉瓶,不知出神的看了多久,伸手拿起玉瓶,转身出门,行至门口又蓦然顿住,掌心里红得似血一般的玉瓶顷刻化为飞灰,紧握的拳微微打颤。
他今日若是这般做了,又与当年给他下情药的东海公主有何区别!而他方才有一瞬,竟是真的想要那样做,究竟是何时起,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模样……
……
今夜月色明朗,清辉下的昆仑虚更显静谧动人,白浅慢慢的走着,本不知此时该与夜华说些什么,好在他也未问些什么,便好像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昆仑虚的夜色不错,他想与她走走,而她问了几句阿离之后,便也再寻不到话可说,于夜华而言,她到底是心中亏欠的。
她走得心不在焉,忽地一声低沉的怒喝入耳,“滚!”猛然抬起头才发现已是走到师父院外了,前头是慌乱的脚步声,继而是跑出来的女子,衣衫不整,半边肩头都露在外面,艳红色的肚兜并傲人身姿清晰可见,月华下尤甚的惹人浮想联翩,是云柔……
云柔并不能断定那天族太子会否帮她,但她却不得不来铤而走险,若是那太子已助她,不对,是助他自己成了事,那便再好不过,若他是个没种的窝囊废,那她也得来走上这一遭,或许,或许墨渊看了她这幅模样,说不定会……毕竟他洁身自守了三十余万年,而在她族里垂涎她身子的男人数不胜数!
可到底她还是看高了自己,亦看低了墨渊……
其实她昨夜便想过来,只是碍于颜面,亦不想在他面前失了矜持,如今看来,若是昨日过来了,只怕是昨日便要被赶出去了……
如此想来更是心中凄然,看着前方那只狐狸便更是嫉妒,索性往屋里回望一眼,做出一副被凌辱的羞愤的姿态,假意匆匆逃离,那狐狸不是为他剜心取血了七万年么,便当真没有点龌龊的心思?她即是不好过,旁人便也别想好过!且此事若是换个说法,或许还能峰回路转……
墨渊察觉到小狐狸的气息,阔步行出院子便见小狐狸站在不近不远,呆愣的往他这边望着。他眉心敛得更深,方迈出一步还未及开口,她已突然转身跑开了,夜华追着她一并离去,他本欲去追便顿了脚步。回想起方才的一幕,不觉握紧了拳,额角隐着青筋,心底里是万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怒火,抬手便施法将那不知廉耻的东西扔出了昆仑虚,长衫是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了么?!他不是晌午时便让他送客!为何至今人还在昆仑虚!
白浅一路跑进桃林深处,才停下来扶在树干上喘气,心底里是无以言状的难受,难受得整个心口都是疼的,她自然相信师父与那云柔定然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师父那般光风霁月,那般神圣高洁,又怎可让那种女人玷污了眼睛!
脸颊有湿凉滑过,她随手抹一下,竟是哭了,视线里的落花坠着一抹玄色,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不禁心中生寒,夜华言想要与她走走,这一路看似无意,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师父的院子那边,当真只是无意么?
她缓缓直起身看他,“夜华,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她本是不想在大战前与他说这些,亦怕他会去寻师父多言,惹得师父分心,可她更怕他心存他念,她早知他介怀她为师父剜心取血一事,亦介怀这四海八荒的传言,起初她与他解释过几次,后来便也不想多言,一再解释反而亵渎了师父,可如今他可是将心思动到了师父身上?莫说平日里她容不得他如此,如今大战在即,她便不能让他因她而对师父心生芥蒂……
……
云纤窝在小浅的小床上等着小浅回来聊她们的师父,可小浅还没等回来,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这声音,好像有些像大姐啊!
她慌忙出门查看,寻了一圈也未寻见人影。月色清清泠泠的落下来,她走着走着便有些难过,其实她早就知道大姐并不将她同云澜当作一家人,很早很早便知道了,可她想着大姐自小便没了娘亲,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与她虽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可到底是一个爹爹生的,她只要多陪陪她,真心的待她好,总有一日她也会拿她当亲妹妹待的!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她所愿,其实大姐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的,她只是不想拆穿她而已……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山桃林,还看到了一只,兔子?她倏而笑眯了眼睛,搓着凤爪便去追兔子了!
……
昆仑虚山门外,躺在地上的女子只余一丝奄奄气息,好在当下夜色深浓,无人能看到她如今这幅模样……
她是如此心存庆幸,却不知她适才那一声惨叫惊醒了多少山间精灵,以至于她还未回到凤族,便已先在路上听闻了关于她勾引墨渊上神未遂被扔出昆仑虚的传言,那传言远比她当日的形容不堪更甚……
……
翌日,莲池畔。
心中烦闷的白浅上神自酒窖偷了几坛子酒,拉着两只小凤凰坐在池边石阶上陪她对饮。
熟悉的脚步声愈行愈近,她皱着眉抬起头,便见师父穿过石桥,身后还跟了一位白衣男子,身边的小凤凰忽地一嗓子跳起来,噌的一下窜她四哥身后,她不禁抽了抽嘴角,这是被踩了尾巴么?坐在她另一边的云澜突然起身老老实实的对着来人唤了一声师父,她才知那白衣男子竟是小凤凰的师父!
她惊讶的朝男子望过去,那是一张素淡清雅的脸,虽不及师父生得好看,却自有一股出尘意味,原来这便是小凤凰日日与她念叨的可吓人的师父?唔,瞧着也不怎么吓人嘛~
云纤缩在白真上神身后,只自白真上神的肩头上露出一双眼睛瞄着师父,师父远远的站在那边倒像是没有要过来抓她的意思,但是师父竟然皱眉了!她自小到大的记忆里,师父便只有在她飞升上仙时皱过一次眉……
她看着师父皱眉的样子便有些害怕,心里还酸溜溜的,师父突然道了一句,“过来。”
她不自觉的咬了咬唇,便没出息的挪蹭过去了,师父抬起手与表哥道了一句,“叨扰。”转身便走,她忙不迭的急急追上去,一把扯上师父的袖子,“师父,能不能让纤儿再住几日?师父若是不放心可以留下来看着纤儿!”
小凤凰亦步亦趋的追着她师父迈上石桥,人都走得没影儿了,声还未消~
“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你倒是说句话呀!”
“啊!啊!轻点轻点!疼!疼!救命啊!―师父谋杀亲徒啦!――”
白浅望着空荡荡的石桥那头,禁不住狠狠的抽了抽嘴角,知道的她这是跟着师父走了,不知的还以为她被挟持了呢~
她偏头看向云澜,“你不跟你师父走?”
云纤同她说过,她师父便只收了她同云澜两个徒弟,平日里对他们管得厉害。
云澜一副吊儿郎当的形容瘫着身子灌了一口酒,不以为然的道了一句,“我师父不大管我~”
我字的尾音还未尽,一声冷冷淡淡的嗓音便飘飘渺渺的传了过来,似在整个昆仑虚上空拂下来一般,“你还不走,是在等为师过来接你?”
云澜虽是未如小凤凰一般喊了一嗓子,但那副噌的一下跳起来的形容却与小凤凰差不了多少,闪身离去前还不忘与她交代一句,“小浅浅,给哥哥备好了酒,哥哥过些日子再来找你玩!”
她嫌弃的挥挥手示意他快走,石桥那头远远的又飘过来小凤凰气势汹汹的一嗓子,“素月!你放手!我跟你拼了!”
她惊讶得瞪大眼睛,没想到小凤凰竟,竟还有如此本事?她可是从来没敢同她师父这般说过话呢……
她这厢正惊讶着,那厢又飘过来一嗓子,陡然变成了哭哭唧唧的小音调,“师父~你轻点~疼着呢~~”
她好笑的摇摇头,不禁感叹她可是比小凤凰好命多了,师父可是从来没有揪过她的耳朵,唔,若是她也如小凤凰那般,喊着师父的名字与师父叫板,师父会是什么样子呢?
墨渊自石桥那边收回目光,不觉缓缓弯了嘴角,若是小狐狸也那般唤上一声他的名字,会是什么样子?若是她也那般凶上他一句,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经意的抬眼看向师父,脸上的笑意还未收……
他转回身看向小狐狸,眉眼里还含着笑……
四目相接,她怔了一瞬,骤然又沉了小脸,拎着酒坛子起身便走!
她现下只要看到师父,便会想起昨夜云柔那副衣不遮体的形容!她虽心知师父与她定然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但她那副形容师父十有**是都瞧见了!总之她现下就是心里憋闷,说不出的憋闷!说起来还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她一时兴起应下那什么破讨教,又哪里会发生这等事!
墨渊转头看向小狐狸负气离去的背影,无奈的微微挑了眉心,自昨夜过后,她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他心知她不会误解他,可她眼下这般小样子……
亭子里对弈的两位上神看完了热闹,折颜一边落子一边不咸不淡的道,“还以为她是被谁惹到了,原来是她师父~”
白真落下一子,想了一想,“小五从前好像不似这般任性。”
折颜认同的点点头,“被她师父惯的~”
墨渊:…………
……
后山桃林边上,昨日白浅说要都栽种桃树的那一大片空地上,长衫将大锄头都抡圆了……
昨夜他又被师父狠狠的斥责了一顿……
师父只给了他一日的功夫来翻这片地……
师父为何会如此动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