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白浅懒洋洋的坐在右下首的小几旁,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捏着茶盏抿上一口,又看向殿中的大戏~
那白凤族的帝姬言是来寻弟弟妹妹,可自打进了殿,那双眼睛便没离过师父身上,重名消失一事云纤来的时候便已说得清清楚楚,她却又絮絮叨叨的将此事重述了一遍,还端得一派正义凛然,高瞻远瞩,体贴周全,缜密入微,比如什么:
“禁地的封印丝毫未损,重名却离奇消失,柔儿以为,能做到如此的,当今这四海八荒之内,屈指可数。”
“重名既有增长修为之用,柔儿以为,上神不妨留意当下各族之中可有人修为剧增。”
“柔儿来时这一路,听闻魔族已有异动,依柔儿之见,魔族此举或许与重名离奇消失脱不了干系。”
“如今四海安乐八荒升平,魔族若当真再挑起大战,便是置天下苍生于水火,当真丧心病狂,届时若上神有需,我白凤一族定鼎力相助,一切全凭上神差遣!”
“重名乃父神交于白凤族守护,如今重名下落不明,便是我白凤族有失职守,柔儿愿代父君领罚,还请上神念在柔儿一片孝心,成全柔儿!”
诸如此类,整整絮叨了半个多时辰,看似面面俱到,实则不过是自作聪明,呵,也是有趣~
她垂眼再抿上一口茶水,转头往主位上瞧一眼,师父也在抿着茶水。
她不大是滋味的瘪瘪嘴,转回头又看向殿中,师父也真是好耐性,竟也这么生生听了大半个时辰,那帝姬说的那些师父又不是不知,先前云纤来的时候不是带了凤族帝君的书信。
这帝姬怕是不知她爹给墨渊上神书了信,若是知晓,该也不会再将信中内容口述一遍,还句句都加了柔儿以为,委实有趣~
她百无聊赖的将这帝姬从头打量到脚,生得还算娇柔妩媚,但却不及云纤好看,身段倒是婀娜多姿,但到底少了几分灵气,声音嘛,倒是如同她那名字一般,云柔,轻轻柔柔,听着还颇有几分惹人生怜的味儿~
她转回头再看师父一眼,师父还在低头喝茶,她若有所思的颦了下眉,再转回来看向殿中,往常师父可从不会听个女子絮叨这么久……
墨渊搁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小狐狸,殿中之人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未听进,只是瞧着小狐狸端着一副女君威仪,听那帝姬说话时,又不时的在忍着笑,小模样可爱的紧,他便也一直看着了。
云纤是想近前好几回,但都被大姐严厉的眼神给瞪回来了,直等到大姐将要事都向墨渊上神一一禀报完,她才欢喜的凑上去拉上大姐的手,惊喜的问,“大姐,你怎么过来了呀!”
大姐抬手戳上她的脑门儿,笑着教训她道,“还不是怕你太贪玩,误了墨渊上神的大事。”
她委屈巴巴的撅撅嘴,凤爪揉上被大姐戳得生疼的脑门儿,倏而嬉皮笑脸的拽上大姐的手臂摇着,娇嗔的嘟嘴道,“纤儿这回可没有贪玩,一过来便将大事说与墨渊上神听了!”
大姐笑着睨了她一眼,伸手捋着她的裙襟正了正,“能有我说的清楚?”
她笑嘻嘻的往大姐手臂上靠,“纤儿自然是没有大姐的本事!”忽地想起什么,拉上大姐的手,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大姐,老祖宗说,原来我要唤墨渊上神做表哥呢!”
云柔猛地看向主位,主位上巍巍如山的男子依旧未看她一眼,她收回目光看向云纤,迟疑的问,“表哥?”
主位的尊神眉心动了一下。
白浅上神亦眉心动了一下,抬眼看向殿中。
云纤美滋滋的与大姐分享开心事,“嗯!老祖宗说我娘亲与母神是旧识,亲如姐妹,所以我得管墨渊上神唤做表哥!”
虽说她觉着这个表哥实在是太吓人,她也不大想要这个表哥,但她娘竟然同母神相识还亲如姐妹,她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小骄傲小惊喜小难以置信,那可是造化万物的母神呢!竟然同她娘亲如姐妹!
云纤是真的开心得想同姐姐分享,但看在云柔眼里却是她在同她炫耀。
云柔绽开笑颜,一如她的名字,轻轻柔柔的,伸手为云纤顺了顺头发,说起话来更是柔得似水,“既然墨渊上神是妹妹的表哥,那便也是姐姐的表……”
她心下小鹿乱撞,脸也微微红了,可惜这个哥字还未及出口,便被一道慵懒且娇软的嗓音打断了。
“慢着……”
白浅仍是一手支着额角,一手屈指搭在案上不经意的一下又一下扣着,笑得煞是和蔼,“话可以乱说,亲戚可不能乱认~”
云柔一僵,一张白净的脸蛋更红了,不过不再是害羞,而是恼羞,她只尴尬的僵了一瞬便换上了一副柔弱怜人,有礼的浅笑着看向上首的女子,“墨渊上神是家妹的表哥,那自然便是柔儿的……”
“慢着~”
这回是连个表字都未唤出来便被截住了,云柔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未露分毫,只轻轻柔柔的笑着,看着又无理打断她的女子。
其实她本可以回问几句,比如墨渊上神都未开口,何时轮到你来说话,比如这是墨渊上神的家事,你身为弟子便该守好弟子的本份,身为青丘女君便该回去守好你的子民,身为即将要嫁入九重天的太子妃便该去守好你的夫君,但是现下她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能与战神并肩的女子,定然该是至高无上,明月入怀,又岂能如寻常女子一般斤斤计较,且他驰骋沙场,无往不胜,又万万年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想来也只有通晓大义能与他并肩沙场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而自古英雄又哪里有不爱娇柔美人的,一刚一柔才是相衬。
其实她踏进大殿时,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绝美的女子便应是传言中得了墨渊上神独宠的小徒弟,如今的青丘女君,白浅。她本以为能得墨渊上神另眼相待的该是如何出众的女子,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不知礼数,仗着家里势大任性妄为的小丫头罢了,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倒也无甚过人之处。
从前他与司音神君的传言,她虽身在四海八荒之外,亦一直在细心打听着,留意着,而她从不相信那些传言有几分真确,便如断袖,他又怎会是那般龌龊下流之徒,时至如今也终于知晓,他宠爱司音不过是因故交之女罢了。如此说来,她亦能算得上他的故交之女,命,却远不及那狐狸好。
倘若白浅上神知晓这位将她看成了小丫头,白浅上神定是要欢喜的笑了,如今这四海八荒背地里都要将她唤做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今儿竟遇上个唤她做小丫头的,还真是喜闻乐见,不过这位比她大了整整六万岁,唤她一声小丫头倒也不为过。
小丫头白浅上神冲着殿中女子微微一笑,纤白的指尖搭在案上悠闲的扣着,慢条斯理的慵懒道,“据我所知,帝姬与小帝姬并非一母所生,母神与帝姬的娘亲可未有过什么交情,这一声表哥,又从何说起呢?”
她本不想揭人痛处,奈何这帝姬的面皮实在是厚了些~云纤同她说过,她爹在娶她娘之前还娶过一位夫人,可惜那位夫人福薄,生产时不幸殒命,这云柔便是那位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之后过了五万年,云纤她爹才与她娘相识相知~
云柔被堵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还能端得住得体的笑,故作不经意的看向主位,主位的尊神依旧眉目不抬,但即便是眉目不抬,亦足够让她心驰神往……
她侧过身面向不知礼数的小丫头,便不再是面向主位时的温婉柔弱,而是多了几分长辈的姿态,抬手施着礼,得体轻笑道,“素闻司音神君是墨渊上神座下最得意的高徒,云柔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相见,不知云柔是否有幸能与神君讨教一二?”
她知她是上神阶品,但她却偏不想将上神二字说出口,上神,会让她有一种错觉,与墨渊上神并肩的错觉。她如今的修为早已在上仙之上,在族里也不是没有与上神交过手,甚至能战得平手,亦或是险胜,连师父都说她飞升上神指日可待,不过是差个机缘罢了,可这个机缘她等了千年又千年,却至今尚未等到。
白浅笑了,司音神君,这般唤法她可是太久没有听过了~
她扣在案上的指尖一转,玉清昆仑扇现在手中,迤迤然的起身,好兴致的还上一礼,笑呵呵的道,“上仙,请~”
她说完便迈步先行,这位上仙却突然叫住了她,“且慢。”
她暗暗抽了抽嘴角,转回身看向上仙,却见上仙袅袅娜娜的侧了身又望向了主位,那轻轻柔柔的语调直听得她狐狸毛都竖起来了……
“云柔赶着来给墨渊上神报信,一路上未曾歇过脚,可否待云柔稍作休整再与神君讨教?”
白浅又笑了,转回身悠然落座,笑眯眯的抬眼看向上仙,“何时,你定~”
云柔往主位看一眼,轻声道,“便,五日后吧。”
白浅这回是直接笑出声了……
起身留了一句“明日午时。”款款迈步到主位伸手扶上师父的手臂,“师父,十七扶你回去歇着。”
墨渊搁下手中茶盏,由着小狐狸将他搀扶得牢牢的,含笑应声,“好。”
云柔还未及反应过来,主位上已没了心上人的身影,她痴痴的望着离去的那抹挺拔背影,还有近在咫尺扶着他的女子,心底又酸又嫉妒,嫉妒得要发狂,直盯得那身影拐出了大殿,才想起来问身边的小丫头,“墨渊上神受伤了?”
云纤眨眨眼,摇摇头,“没有啊~”
云柔依旧盯着那身影离去的方向,“那为何要人搀扶着?”
云纤也瞧着小美人儿扶着表哥离去的方向,颇有调理的猜道,“许是……喜欢被扶着吧~”
觉着说的不大贴切,于是又补道,“喜欢被小浅扶着~”
云柔:…………
她不自觉的朝那方向踏出一步,许久许久以前的初见还清晰如昨,那一年她刚满三万岁,爹爹院子里那株棠梨开满了雪白雪白的花。她在爹爹书房的窗外看到了他,父神之子,战神墨渊,只是惊鸿一瞥,只是瞧见了个侧脸,便已芳心暗许,一念,便念了十数万年……
后来,她也有同爹爹表露过心意,想要求爹爹去同墨渊上神提一提,谁知爹爹不但不肯帮忙,还狠狠的将她斥责了一顿,说她配不上墨渊上神……
这便是她的好父亲,言自己的女儿配不上旁人,这世间又哪里会有这样的父亲。
此行她能过来,确是为了寻云澜云纤,还是在爹爹院外跪了一夜才求来的,先前来给墨渊上神送信,父亲宁愿让那个贪玩的小丫头来,也不肯让她来。
如今,她终于能踏上昆仑虚……
……
翌日午时,后山桃林。
因着白浅上神想速战速决,尽早将这位打发了,便也懒得往苍梧之巅跑,昆仑虚的练武场自然容不得外人进入,是以她便选在了后山,后山桃林边上有一块宽阔的空地,从前她同子阑师兄时常会来此处比划两下,有时一众师兄们也会来此处闹上一闹,今日,便暂且便宜她了~
凉风徐徐,花香幽幽。
空地的一边是前来观战的众位,夜华自九重天过来时也赶了个正巧。
空地的正当中,神君与上仙相对而立,衣袂飘飏。
白浅玉腕一转,玉清昆仑扇现在手中,一个请字还未出口,对面的上仙却先开口了,还是那副轻轻柔柔的姿态,“玉清昆仑扇乃是出自墨渊上神之手的神器,神君以此等神器与小女子交手,未免有失公平。”
她瞧着对面的上仙,忍不住又笑了,她如今这把年纪都要自称上一声老身,这位比她大了几万岁,竟也好意思自称上一句小女子,着实有趣。
她轻咳了咳压一压笑,拂手收了玉清昆仑扇,顺带招来截桃枝,“请吧~”
云柔亦收了手中长剑,隔空折下一截桃枝,其实她手中之剑亦并非凡品,只是到底不能同玉清昆仑扇相比,如此想着,心中嗔妒更甚,冷声应请,乍然出招。
一时风气,花雨纷然。
虽两位手中皆是桃枝,但辅以仙法亦凌厉非常,杀机四起。
云纤不放心的凑到云澜身边小声嘀咕,“小浅能打得过大姐么?大姐很厉害的!”
云澜握着小酒坛嘬上一口,往那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身上瞥一眼,似笑非笑道,“她不是小浅浅的对手。”
云纤舒着气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大姐,再瞧着大姐招招狠厉,又担心小姑了……
云柔本想借此一战让战神看到她的勇武英姿,即便输了也不打紧,左右对方是上神,她如今是上仙,即便对方赢了,也不过落得个以大欺小罢了,而她若是再能险胜,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她不知,在族中能让她险胜的上神不过是因爱慕于她而有意相让,亦未想到眼下这一战会输得如此难看,交手不过数十招她已是支撑不住,且自始至终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未沾到……
她越战越急,心中恼怒亦愈甚,手上招数亦乱了章法,再一次堪堪躲过凌厉的回击,盛怒之下随手便朝那开得碍眼的桃林砍了过去!
其实桃林边的这块空地足够宽敞,若非有意为之是定然不会是伤到桃林的,是以那两万年里一众师兄弟也才敢过来这边闹一闹。
白浅本是还好兴致的逗着这位小女子玩,眼见她竟是疯了一般要拿桃林出气,她蓦地皱了眉,一个轻盈转身便去挡那扑向桃林的仙泽。
她现下身处的这个角度若是过去护下桃林,必然会将后背空给对方,但她还是安心的去了……
这厢观战的诸位均是心下一紧,那白凤虽不过是上仙阶品,修为却远比上仙更盛,且招招狠辣至极。白真正欲出手,余光里瞧见有人动了,便乐见其成。云纤吓得一下子拿小手捂住了眼睛。云澜嘬着酒,倒是同老祖宗有着一般的了然神态~
墨渊抬手在小狐狸身后布下仙障挡下袭近的仙泽,几乎与之同时,夜华飞身将白浅护在怀里带离到旁处。
白浅一心想着护下那眼看要被仙泽劈到的一排老桃树,却未想到此时此地竟会有人再对她出手!是以她便半点防备也没有的被夜华君一把带偏了身子,手上甩出去护桃树的仙泽也偏了一大截,不但没护下几株老桃树,自己还错手劈了两株…………
身子稳稳的落了地,她一把推开夜华,视线也倏然模糊,他总是这样,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亦不顾她想要的是什么,只一意孤行的给她他自认的好,从前对素素是这样,三百年前在若水河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夜华又过来握上她的手臂,满眼都是关切的问着,“浅浅,伤到何处了?”她心下又气又恼,再看着他这幅模样便更是万般不是滋味,执拗的再次甩开他的手,侧身看向那倒下的数十株老桃树,那是她来昆仑虚的第一年,师父同她一道种下的桃树,只有最边上的这一小片,是师父亲手与她一道种下的……
云纤慌忙的跑到小姑跟前,因着太心急太担心小姑,随手便将杵在一旁的太子又推出去老远,急急的在小姑身上摸索一番,抖着嗓子歉疚又着急的问,“小浅你伤到了哪了?是不是很疼?这,这怎么没有血啊,难道是内伤?!”
云澜虽瞧清了白浅并未被伤到,但看她眼泪一直掉个不停便也急吼吼的近了前,嫌弃的一把拽开碍事的小凤凰,攥着袖子便给小浅浅抹眼泪,“小浅浅,你伤哪了?哪疼啊?你别一直哭啊!你说话呀!”
白浅怔怔的望着那片模模糊糊的桃树,不经意的想着当年师父与她一道栽种这片桃树的情景,听得师父沉声道了一句,“长衫,送客。”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不知因何也更觉得委屈了,转回头去看师父,却见师父都已走出十数步远了,她忽地鼻尖一酸,眼前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