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并未由人引着,而是直接寻到了后山,此举虽着实失礼,他现下也是顾不得太多了。他如今身中秋水毒,数月前又再次调伏了妙义慧明境,而那次调伏,也不过只能得两三百的平稳罢了,待妙义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时,便是他羽化之日,他,来日不多了。这数月来他已将八荒寻了个七七八八,却依然未寻到她半分行迹,他猜算她应是躲到凡界去了,三千大千世界中有数十亿凡世,他已没有太多时日去寻她了。
这厢石案旁的几位上神谁也没有起身,三位上古的老神仙自是无需客套,白浅如今的身份已是与东华同辈,白真因着凤九一事心中还有些怨气,便也未起身。
东华自行落座,万万年仙气十足的石头脸此时似染了几分苍凉。
墨渊倒了盏茶推过去,东华恍若未见,只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望着白浅,开门见山道,“凤九可是去了凡界?”
白浅往嘴里塞核桃肉的手一顿,“小九?”怔怔的转头望向四哥,“小九去凡间了?”
东华瞥了眼还在剥核桃的墨渊,万万年视万物如虚无的心中更是凄凉,他同九儿若不是出了差子,现下也该是如他们这般……
白真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水,蔼声的宽慰自家妹妹,“前些日子小丫头突然说想去历练,阿爹觉着这是好事,便一口应下了,就是你们出关半月前的事。”
白浅微颦了眉,心中有些担忧,四哥虽说的很是道理,但既是东华都找到这里来了,怕是小九此番离家又是与东华脱不了干系,再回想起小九一回又一回的为东华断尾,她这原本和煦客气的面色便冷了下来,缓缓放下手中的核桃肉,抬起微凉的眸子看向东华,慢悠悠的道,“帝君自知与小九无缘,又何苦再纠缠,况且~我们白家的崽儿皆是放养,小九如今在哪一处历练,我们也不知,帝君还是莫要白费心思了。”
墨渊一手覆上小狐狸的背拍抚着,一手执起茶盏喂过来,白浅接过温热适宜的香茶抿了口,背上温柔的轻拍将心头的沉闷驱散了大半,她转过头给她夫君递上一个柔柔的浅笑,示意他别担心。
东华垂眸看着盏中澄黄的茶汤,静默了半刻,语气平淡却坚定,“我与九儿有些误会,不论如何我定是要寻到她的。”执起茶盏递到嘴边浅抿,却是一阵呛咳,他侧过身理顺气息,面色似是又苍白了几分,咳得声音都有些沙哑,“就算她当真不要我了,也应与我当面说清。”
折颜作为四海八荒医术最高明的大夫,自然瞧出了东华今日的不一般,他给墨渊递去个眼色,墨渊回给他个了然的眼色,他捏起茶盏抿了抿,心中不免动容,东华与凤九那丫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不知,但看东华现下的形容,委实是不大好……
白浅有些惊讶的看着东华,上回她大婚时见到的东华可不是现下这般模样,她瞧着他清减的容色,忽的心底酸涩的疼,那时她因为少绾一事离家出走,她师父在凡间寻到她时便是这般疲惫又憔悴的样子,她垂眸沉默了片刻,转头望向四哥,语气淡淡的,“四哥,可是在你那?”
白真疑惑的看向自家妹妹,他妹妹又道了一句,“给他吧,左右那信件也只是能联系到小九,见与不见,便让小九自己决定吧。”既然自家妹子这样说,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且这情爱之事他也觉着还是说得清楚断得干脆才更妥当,他伸手自袖间取出信件捏在手中却未递出,眸色冷冷淡淡的瞧向东华,微凉的语气很是诚恳,“希望此番过后,帝君能就此作罢。”
东华淡淡的笑了笑,一瞬即逝的淡笑,无奈又悲凉,他浅浅的应了声好,只一个字仿若用尽了余生所有的力气,伸手接了信件,起身与众人行了平辈礼,转身匆匆离去。
墨渊为小狐狸拢了拢长发,又握了握柔嫩的小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去送送他。”
白浅乖巧的点点头,朝她夫君扬起个甜美的笑脸,“师父去吧,十七没事。”
他回她一个宠溺的淡笑,又摩挲一下柔若无骨的小爪子才起身离去。
白浅望着她师父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间,缓缓的颦了眉,转回头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白真同折颜对望了一眼,折颜做出一副长辈相嘱咐道,“不是多大的事,你如今有孕在身,不可动气~”
白真体贴的给自家妹子添了茶,无奈的叹了叹,徐徐道,“那日你设宴叫小九来帮忙,之后那小丫头就一直没回青丘,我们还以为是被你留下做伴了,一月前我们来昆仑虚看你,才知那小丫头一早就不在昆仑虚了,我们还未及去寻,半月前她就自个跑回来了,唉~回来后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跟丢了魂似的,一连呆傻了九日,便说要去凡界历练……”
……
昆仑虚山门外,墨渊望着远方,淡淡的开口,“可是妙义慧明境?”
东华一怔,偏头看向墨渊,“你察觉到了?”
墨渊缓步而行,依旧望着远方的苍翠,“你有何打算?”
东华转回头望向远方缥缈的云雾,懒懒的吸了口气,“该来的迟早要来,活了几十万年了,早就厌倦了……”
…………
幕色四合,令羽站在半山腰的崖边琢磨了良久,他觉着他还是去同师父说一声才好!
他步履匆匆的行至后山桃林,距浅音阁还有些距离便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茶香,行至跟前,小十七正将一盏茶递到师父面前,歪着头笑盈盈的看着师父,师父嘴角噙着淡笑,亦眉目温柔的看着小十七,金粉色的余晖透过疏影斑驳映进亭子里,勾勒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温馨画卷,直看得他眼眶泛酸,他感叹着缓缓近前两步,恭敬且温柔的轻唤了一声,“师父,师娘。”十七最是听不得他们唤她师娘,如今又有孕在身,莫要吓到她才好。
细心的九师兄果然没有吓到小师娘,白浅转回身见九师兄来了,欢喜的又倒上一盏茶水搁在小几对面,笑吟吟的道,“九师兄,快来喝茶,我刚煮好的~”
令羽瞄了他师父一眼,心道自己搬去半山真真是个明智之举!他自然是不会那般没眼力的凑过去喝小师娘亲手煮的茶!他干干的笑了笑,“我方才喝了好多茶水才上来的,喝不下了~”
墨渊抿了口茶,抬眸看向令羽,“何事?”
令羽斟酌了一回,迟疑的道,“白日里帝君临走的时候与我说,他听闻十七的书画很是精妙卓绝,问我昆仑虚现下是否有十七的手书,他想要求上一副回去好好的品鉴品鉴……”
白浅剥核桃的手顿了一顿,呐呐的接话,“我的书画?精妙卓绝?”
令羽艰难的点点头,“嗯!”他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十七的书画,咳,着实没有什么可品鉴的地方,可帝君却说得明明白白,且他瞧着帝君接了他找出来的小师妹的一卷手书时,帝君的眼睛里是真的在闪闪发光呢!他苦思冥想了半日,莫不是帝君对十七有旁的心思?可也不应该呀,十七如今已同师父成婚,还有了身孕,且他听闻帝君不是同十七的小侄女有些情分的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后,觉得此事还是要知会师父他老人家一声才好……
墨渊微勾了嘴角,淡淡的语气似携了点笑,“你给他拿了?”
令羽老实的点点头,“拿了,捡了卷十七早前抄的冲虚真经……”他本是想找个像样的,奈何十七平日里也不好这个,着实没什么像样的书画能拿的出手,也就这冲虚真经抄得还算认真,他不安的问,“师父,可有不妥?”
墨渊偏头看向还在发愣的小狐狸,淡笑着回,“无妨,你退下吧。”
令羽听得师父他老人家道了无妨,心下才踏实,恭敬的应声又回他的半山腰去了。
墨渊拈了颗蜜饯喂到傻掉的小狐狸嘴里,含笑道,“我的小十七果然长进了,都有人来求墨宝了……”
她师父的一句调侃,让她猛然想起不对之处,她咬牙切齿的念了一句,“老奸巨猾!不行!我得去将信要回来!”那老石头竟然想要冒充她的笔记骗小九,不要脸!
他好笑的揽着小狐狸抱进怀里,手抚上炸毛的狐狸背轻轻拍着,柔声的道,“别急,东华不会伤害凤九的。”
她气不顺的哼唧了一声,拉着他的手闷闷的道,“可东华早就自断了姻缘,他与小九不会有结果的。”
他抱着她半躺在自己怀中,手覆上郁郁的小脸儿,缓缓的道,“万事自有因果,三生石也并非定数,若他们真的无缘,一初便不会相见,更不会有今日这番纠葛。”
她忽闪忽闪灿若星辰的黑眼睛,惊喜的道,“师父的意思是说?”
他含笑点头,“嗯。”
她两手抓着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上一口,又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娇蛮的道,“若他再敢欺负小九,我定饶不了他!”她们九尾狐一族若动了心便是一生一世的,倘若小九和东华尚有转机,她自然是希望小九的这份情能开花结果。
他轻轻的摩挲着掌下的温暖,宠溺的低笑道,“你的夫君第一个饶不了他。”
她眨一眨眼睛,忍不住甜滋滋的傻笑,又往他怀里拱了拱,摩挲着小腹上的大手,偏头望向天边初现的圆月,师父醒来那时,他们回昆仑虚那日,也是这样的满月,还有他们成婚那日,也是这样的,一转眼,他们都有宝宝了……
他握着叠在自己手上的小手拉下来覆在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他们的孩儿,宠溺的看着她的眉眼,低低的嗓音含笑,“为夫有事要请示娘子。”
她转回头忽闪一下眼睛,唔,请示?忍下笑意故作正色的清了清嗓子,拿捏出威严的气势,“咳,何事?”
他好笑的挑了挑眉,倾身在凶巴巴的小嘴儿上啄一口,“为夫想与娘子借半个昆仑虚。”
她怔怔的眨一眨眼睛,便掩不住甜蜜的笑,真好呀~师父是她的!师父的一切都是她的!她伸出一根指头戳上他胸膛,娇滴滴的软着嗓子,故作认真的道,“夫君要半个昆仑虚做甚?莫不是想要再养个小夫人?~”
他蓦地被她逗笑,抬手敲上调皮的小额头,“乱说!”
她咯咯地娇笑出声,依恋的拉着修长的手指摆弄,漫不经心的软声道,“师父想做什么便去做,不管师父要做什么,十七都是与师父站在一处的~”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他,好奇的道,“师父要用半个昆仑虚做什么?”唔~半个昆仑虚?她还真是舍不得呢~
他揽着她往怀里带了带,一手握上细嫩的小手,紧紧的握着,嗓音温柔低缓,“妙义慧明境有些动荡……”
她骤然一僵,温热的心霎时冰寒……
他又紧了紧手臂,握着渐凉的小手捏了捏,唇边抿起轻快的笑,“别怕,只是有些异动,并未崩塌,我打算用半个昆仑虚做个罐子盛下三毒浊息,如此便可免除后患。”手覆上失色的娇颜,疼惜的摩挲着,心疼的轻轻叹息,浅浅的笑着低语,“只是如此一来,后山的合欢林,无忧树,还有那两万年里,师父为小十七添置的景致,便都要被圈在结界里了……”
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整颗心都浸在苦涩的寒潭里,他含笑的俊颜渐渐模糊,她却倔犟的不肯眨眼,只怔怔的盯着他,深深的凝望着,良久,才喃喃的开口,声音不可抑的打颤,“可有凶险?”
他看着她泪水盈在眼眶里打转的小模样,心疼的想皱眉,却因怕她担心,依旧温柔的笑着,俯身抵上冰凉的小鼻尖磨蹭着,含笑的嗓音低得像叹息,“当真没有凶险,师父可曾骗过小十七?”
她委屈的吸了吸鼻子,轻颤的睫毛带得满溢的水泽倏然滑落。
他疼惜的吻上泪痕,吻上泪水盈盈的眼,轻柔的啄着吻着,又印上紧抿的小嘴儿,低笑着柔声的哄,“不哭了,当心哭坏我们的孩儿了。”
她紧忙摸上自己的小腹,再次涌上的酸涩埋进心底,深深的看进他的眼里,鼻音浓重的轻问,“当真没有凶险?”
他郑重的点点头,手抚上莹白的小脸儿,细细的抹去泪痕,淡笑着柔声应,“当真没有凶险。”
她定定的看着他的眉眼,手覆上含笑的面庞,喃喃的轻语,“带十七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勾起嘴角,低低的应声,“好,我们一起……”
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脑袋埋进他胸膛里,手紧紧的抱上他的腰身,适才那短暂的一瞬,她想了很多很多,千回百转过后,只余下一念,便是生死与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