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曲田组的人畜惨案发生的四小时内,临近的环山小镇曝出了灭门命案。
施暴者们血洗了两条街道,作案方式毫无人道可言,许多尸身上存在类似野兽撕咬的深痕,还有利器刺戳的印记,少数死者身体局部被烧焦。从痛苦的青紫面庞上来看,这些人死亡之前可能受过比酷刑更甚的折磨。
当地警方从未见过如此恶劣的杀人案,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上级政府,接到指示后才敢开展调查工作。
在警方调查的同时间,严重的侵害波及到了更多的城镇。施暴团体急速扩大,本已惨死的动物们被施了‘回生术’一般,以一种骇人的扭曲形态加入了施暴行列。种种暴行引起了人们高度恐慌,纷纷向城外逃离。阿鼻地狱的鬼火将城市的元气剧烈蒸发。
不到两天的光景,以浮海山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城镇都遭受了惨无人道地冲击。维东属属政府高度警觉起来,调动所有的警力去封锁受灾区,并层层上报给中央。
中央官员们却被文件中奇怪的形容词给弄得摸不着头脑。“非人物种”,“超自然现象”,“死物复生”等等措词让她们一度怀疑这封密报的真实性。直到看见那些血淋淋惨兮兮的实景照片后才在震惊中相信了,连忙召开紧急会议商榷对策。
她们几乎形成了一种依赖心理,遇到棘手的难题就想寻求青鹓教的帮忙,讨论出的大致结果便是:出动部分军队上前线,青鹓教教会协助消除敌害。不过,最终方案的敲定还是得看国首的意思。
许杜笙端坐在会议桌前,沉静了几秒,说了一句话:“派出军队,极力消除危害。后续情况好转,便请青鹓教助力维东属政府进行安抚工作。”
第一个发言的是执行本次作战计划的大将,她站起身,毕恭毕敬道:“一定完成任务,首长。”
第二个发言人同样站起身,作出承诺:“明白了,首长,我们会全力配合的。”她是青鹓教在中央区的临时代理人,叶玄初在前几日到往事发地,情况复杂,一时无法脱身,只能让其他的□□代替参议。
会议后,许杜笙让代理留了下来,脸色有些阴郁地问:“宗教总理事近些天都在青鹓教总教区,是吗?”
“是的,首长。”
“具体在做什么事?”
“安排教会内部事项,像往常一样,那些事情她一定要亲力亲为。”
“为什么我得知的是,她在擅作主张,把教徒们集中在某个场地,开展一些不可告人的活动?”
代理快速瞟了许杜笙一眼,不安地动了动脚,谦谨道:“活动确实是秘密进行的,但您放心,绝对无害。”
“是吗?”许杜笙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能保证这次的灾情与教会绝无牵连?”
“肯定没有牵连。首长,青鹓教一直都是,也只能是您的得力助手,这一点,您不能怀疑……”
“我当然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果你能转告宗教总理事,让她不要贪多务得,就再好不过了。”
代理见她不领情,只好缄口。
待许杜笙离开会议厅后,代理赶忙密告叶玄初,国首对她以及整个青鹓教发出了近乎威胁的警告,而对方只是用惯常的口吻淡漠地答了句“知道了”。
挂断了通讯设备后,叶玄初瞥了瞥蜷在沙发上打盹的卜仙,仰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自从浮海山出事,她近三天时间未合过眼,不仅要安定教徒们的情绪,还要处理暗通款曲的地方政府传递的求助信息。
即使不是完全意义上人类,没有片刻休息的操劳是很伤身的。
就算即将入睡,她的思维仍处于活跃状态。
许杜笙的“挑衅”信号可以全然忽略,她没有过河拆桥的资格。没了青鹓教,她什么都不算。那么多怪物一夜之间苏醒的原因到现在为止还不明朗,唯独能确定灾情的发生和青鹓教无关。启端虽明说过要毁掉这个世界,但脑能资源没收集完毕,她是不会动手的。再有,她说过,想着是自己的出生地,会尽量以“温和而利落”的方式完结它,暴虐无道的兽性屠杀,跟这一方式相左。
而通过曲田组幸存者的口述,灾害爆发之前的晚上,有狼群对山嚎叫。
狼。狼。狼?
叶玄初想到了一个人,一些不愿意去回忆的过往。这件事是否和她相关?没有直接依据,不过……想着想着意识越来越弱,终于,她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地敲门声猛烈响起,不等叶玄初允许,那人就大喘着气将门推开,颤着嗓音高声道:“主教,出大事了,快去外面看看!”
卜仙被门板开启声和冷不丁的人声吓醒,惊得要从沙发滚落。她飞快地爬起,看到那人后懵然地支吾了好几下“什么”,又偏头去看叶玄初的动静。
叶玄初有些随意地“嗯”了一声,扶着脖子活络了一阵,然后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卜仙身前,轻轻说了句“跟着”,不作停留地朝门口走去。报信的人快步紧跟,边走边同她说明情况,语速很快,表情着急。
三人来到主殿后便立马顿住不前。
满地的尸体残骸,分不清是人是妖的,血液涂满了原石地板,空气中漂浮着令人不适的着腥臭味。
叶玄初皱拱起眉心,问:“那些东西呢?”
“刚才还在这里的啊,主教,一会功夫它们就不见了!”
“剩下的人去哪了?”
“护法领着教徒往内殿去避难了,还有一些好像……逃散了吧?主教团的□□们刚才就在这里抵抗,看样子牺牲了一批,剩下的也不知道动向……”她语焉不详地回答。
见叶玄初不说话,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声:“那主教,接下来?”
“晶石一个不漏地搜集好,让护法送到上神那里。”
“好的!”
叶玄初转身对卜仙说:“卜道明,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你去洗华殿最里面的那层房间,把防御设施打开,上次带你去过,没忘记怎么操作吧?”
“明白的,教法,我这就去。”
殿外的天空阴沉得压抑,才下午的光景就暗的像至夜。风作恶地刮着,带来了阵阵土腥气。
她沿着离鹓阙十来米的地方巡视,灵力顺着筋络聚集到手腕,身体高度戒备着,随时准备迎接怪物的袭击。绕了半个鹓阙,人影鬼影半个都没遇见。她来到一处有明显打斗痕迹的树丛前站定,目光从折断的木枝一路伸展到充满血污的野径上。
正想举步上前,却被后方一声嗡鸣给打扰。她侧身去望——偌大的建筑物被一层淡淡的蓝色半圆膜给笼罩。
看来是成功了。她绷紧的神经略微松了些。
叶玄初在野径上走了不到两分钟,就看到了一个浑身伤痕的断臂□□靠坐在树墩前,痛苦地哼哼着,奄奄一息。从身上扯下的丝织条重重包扎着断肢,血已经洇红她的半身。
叶玄初蹲下身,掐了掐她的人中,暂时把人弄醒。
她勉强睁开眼皮跟她对视,气若游丝地喊了声“主教”。
“其他人呢?”
“去、去灵界,逃、逃命了。”
“周围还有怪物吗?”叶玄初边问边打算搀扶起□□,□□却阻止了她的帮助。
“不、不清楚,主教,你、你要注意安全,”她几乎说出两个字就喘一下气,她快支持不住了。最后她只希望叶玄初能帮自己死得干脆点。
叶玄初让她重新靠上树墩,站起身。她俯看着这个与自己关系平平的□□,内心踟蹰着,犯了难。
一道光刃自斜方扫来,横切过那个□□的脖项,在旁侧的一棵树干上落了印。头颅尚未坠地,前方就传来嘲弄之声——
“你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还是没改啊。”
叶玄初朝十二点钟方向看去,脸上露出少见的错愕神色。
来人头发披散,脸颊额头上血迹斑驳,身上也沾了不少腥红,看上去狼狈不堪,那双本来装有无限风情的眼睛,此时却矛盾地充盈着凌厉与癫狂。
叶禅秋慢慢走向怔然不语的叶玄初,喊了声“姐姐”。
她眉尖小小地抽动了一下,眼瞳中的普蓝光泽显现,不理那人,像绕过障碍物似的从她身侧走过。
不出七步,身后砉然响起破空气流的声音,她敏锐地捕捉到细小动静,侧身躲开偷袭,叶禅秋没有善罢甘休,发起新一轮攻击。因其灵能减半,又处于负伤状态,叶禅秋只能跟她打个平手。但是那种狠毒怨怼的眼神,无章法的泼命招式,让对方不遑顾及。
迸发的风刃光刀在空中旋动,周遭的树木草地、泥土岩石被气流震撼,大有崩离的迹象。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团团聚拢,压迫着远处黛青色的山角。浮海山这个大的“生命体”,因纷至沓来的恶战蔽了声息,绷紧了那根无形的心弦。
叶玄初巧设圈套,引人入彀,又用灵能编出了一根银色细绳将叶禅秋的双脚缚住,迅速拽起她的手肘向后折,把人固定在一个方位,快准狠地踹向用来支力的腿的膝盖窝,对方站立不稳,只能跌跪在地上。
叶玄初也跟着跪下去,钳着叶禅秋交叠在背后的手腕往后拉。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收拢。一人直挺,一人仰靠,散落的几缕发丝连络在了一块,混乱的喘息也相互交融。
“禅秋,你冷静一点。”
叶禅秋抬眼望了她一眼,像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干笑了两下,又认命似的转过去枕靠在了她的颈窝,看着干净得只剩墨色的天空笑着喘气,许久,才道:“有时候真的很烦启端,要不是她把我的之前的记忆恢复,我不至于那么痛苦。”
叶玄初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声:“这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你的执念太深了,禅秋。”
“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事情就不会那么复杂。鹓鸾早回到你身边了,启端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你应该从那个疯子身边逃开。”
“她不会视而不见,你我皆知,她看重我,如果擅自离开她不会有好下场。对于我而言跟谁办事都一样,不存在利弊曲直。”
“你在撒谎。”叶禅秋冷嗤道,“你是担心你的‘小宠物’遇害吧?害怕启端会一怒之下把她给杀死,你的牵挂就彻底绝灭了。哈哈哈,毕竟她是人,不好像鹓鸾那样在你构造的世界里永远待下去。”
“叶禅秋……”
“我说的不对吗?”她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仰起头盯着叶玄初的下巴,“我听人说起的时候还有点怀疑——这也太巧了,她怎么会到这个世界。看了照片后才相信,我们师徒三人的‘缘分‘真的深得很啊。不过,她先前的那种‘大师风范’不剩一点了,乖顺的像奴才,没了仅存的那一点魅力。可能是失去记忆的缘故?”
手腕被握得生疼,叶禅秋还是“呵呵”直笑。她道:“新派输定了。实验的结果肯定难符合他们的期望,启端的风头出尽,还是要败仗,她的领袖地位不保,这个世界注定要毁灭——可不会经她的手,愿望也不能变现。事事不如意,她会更加偏激,姐姐,你要想好后果。”
“你知道灾情的真正根源?”
“你想不到吗?当然是妖族重生啦。”她说着,挣扎身体想站起来,但还是被桎梏住了,“没忘记那个被虐待的小孩吧,我们还被那些施暴者们请求在寺庙前‘作法祛恶’过。后来我离开青鹓教,跟她又有了交际,她说她活得生不如死,想解脱苦恨。她是个机灵的孩子,也是一个可充分利用的棋子。掌控好她,我可以做成很多事情。于是我跟她搭建起了紧密的关系。这个‘灾情’就是给我的良好回馈。”
叶玄初听到了话中的矛盾,问:“你在跟旧派做事,毁了它,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哈……”叶禅秋全身颤动着,笑声带着诡妄,“我管他们呢,我只是被迫帮他们做事,又不是像你,做了那些蠢神仙的奴隶。”
她凑到她耳旁,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是你觉得可能成真吗,你没想过,自己也是被利用的那一方?”
“你只要回到我身边,付出多少代价我也愿意。”
“不要想也不要做没结果的事情。”
叶禅秋忽地喑默了,胸腔大幅度起伏,呼吸声短促,而后几滴眼泪垂直掉落,浸入了草地。“凭什么……那些神仙拼死拼活都想那两个家伙在一起,却不能施舍一下善心,把我的、我的东西……给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到了最后一句,死灰复燃地高扬起声音——那是属于穷途末路者的呐喊嘶吼。
叶玄初加大力度管制着她想奋力挣破“刑锁”的身体,不断安慰道:“我在这里,禅秋,我在这里,你要冷静下来,冷静点……”
“姐姐,再抱我一下好不好?”她抽泣着哀求道。
“好。”
叶玄初一只手腾出,扳过叶禅秋的身体,让她面朝自己,紧紧地把人护在了怀中,另一只扣握其腕的手力道分毫不减。
她呼吸时身体的起伏颤抖缓和了,只是幽转梦呓似地不断倾吐心声:“姐姐,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姐姐,鸾儿,鸾儿……”
渐渐的,声音弱了下去,叶玄初以为她终于安分了,准备把她放开,颤颤悠悠响起的口哨声却让她打消了念头。叶禅秋吹的那个曲调,正是它在灵界呼唤鹓鸾用的。
“不要吹这个,禅秋。”
曲子愈发顺畅响亮。
叶玄初把她扯开了一点,伸手去捂她的嘴。刚捂上去刺心的钝痛感就从手上传开。叶玄初倒抽了一口气,面露痛楚。她趁机松口,用半身的力量把叶玄初撞开,又迅速侧翻到一侧,用灵力合成的光刃顺利地切开了束缚脚踝的绳。
叶玄初捏着受伤的手腕忍痛站起来,一股猛烈的力量却让她重新倒下,片刻不缓地,叶禅秋把她重重地踢伏在地,然后跪坐在她的腰上,扭过她的手臂交叠在身后,紧扣住不放,如同叶玄初对待刚才的自己。
因血管被压迫,霜洁的手背上静脉凸起,手心泛着红、渗着血,到腕部淌了两条细细的血渍。静止的那一瞬,这双手显出了残暴的美感。
叶禅秋一番运灵,叶玄初就被定在了地上,无法动弹。确认无误后,她从怀中摸出一把骨笛,开始吹起那首曲子,不管身下的人如何失态地挣扎和央求都不停下。
一曲未了,离她们不远的半空中突然撕裂出了一个悬浮的暗紫漩涡,里头森森暗气直往外探。一道黑影倏地弹射出来,展开在高空,变成了鸣啸着的硕大鹰隼。
征鸟厉疾,盘旋不落。
叶禅秋环了食指和拇指放到嘴里吹了声响亮的长哨。鹓鸾见状,立刻俯冲下来,停落的时候像一架直升机,掀起了阵阵气流。
“给我放开!”
她把人翻正后,横着手臂死死抵在她脆弱的喉管处,低下身逼视着叶玄初,眸光闪烁着笑意:“鸾儿,既然我怎么样都不能达成目的,不如一起去死吧。”
叶玄初的视线开始模糊,头脑逐渐昏胀,她缓缓抬起手,去碰叶禅秋的头发。
鹓鸾是再生灵界的第二主,与之成一体关系,离开一段时间就会造成灵界动荡,进而波动第一主叶玄初的大脑。这一波动开始只会造成些许不适,而随着鹓鸾在外界的时间加长,精神状态就会受到影响,越长影响越严重,若离开超过三刻钟就会导致休克。
叶禅秋是铁了心要她的命。
叶玄初抓到她的头发后就猛力往后一扯,看到她反射性地去掰自己的手,立即翻身,用身体牢牢架住她,手臂紧卡在脖子上,使其呼吸不畅。可不等她昏厥,自己的脑神经就开始突突狂跳,颅内血管快速波动,感官开始混乱,宛如在风潮浪尖上遭受雷击电劈。
她大喘着气站起身,摇晃着走了几步就停下,一把摘下银质抹额甩在地上,她右手按在头侧,略弯着背脊走到待命的鹓鸾身旁,让它伏低以便自己翻上去。鹓鸾受了指令,载着叶玄初朝那个漩涡飞去。
只达到一半,鹓鸾背上的人直直坠了下来。
坠落的黑影离地面约三丈高的时候却迸射出了耀目的白光,弯尾流星似的冲冲返回至空中。几声高亢的鸣叫过后,青鸢的真身终于现了形。
鹓鸾见到生亲的原貌分外兴奋,鸣声更加喧亮,随之翩翻徘徊,上下颉颃。
卜仙在蓝色保护罩里面目睹了两人激战后发生的一切。那些画面令她惊骇不已,而担忧之心更胜一筹。她看到那个生性孤冷、不形于色的人摆出一副难以想象的脆弱无助的姿态时,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黑云如盖、风雷交加的混乱感,一如蓝罩之外天崩地坼的景象。
她没敢多想,忙跑到内殿去转告急情。当她与其他几个主教团的教法跑到鹓阙外面,翩然于空的巨禽成了三位数。
再生灵界的通道已然闭合。它们振翮高鸣着,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