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仆从敲门,示意热水备好了。
裴沂从鹤青阑颈间抬了头,鹤青阑靠着床背,脸上都是濡湿的泪痕,眼睛洇红,黑漆漆的眸覆着一层水光。
他拍了拍鹤青阑的背,哄道:“别哭了,哥哥。”
鹤青阑低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睫粘成一簇簇。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难堪过。
好像一遇见裴沂的事,总会出些他不愿意面对的状况。
鹤青阑不说话,裴沂去倒好水摸过温度才把他抱起来,从湿透了的床褥上下来,扶着他站在浴桶边上。
他想替他脱衣服,鹤青阑却抓住他的手,一双红肿的眼定定地看着他,鹤青阑没说话,但裴沂看得出来,他是在示意他滚。
裴沂牵着唇角,僵持了片刻,松开了手。
鹤青阑哑声说:“出去。”
裴沂出去了。
看着裴沂离开的背影,鹤青阑没听到开关门的声音,所以他知道裴沂没走。
衣服一件一件落在地上,鹤青阑没去捡也没力气去捡,那衣服是脏的,哪怕那些东西都是他的。
鹤青阑对性没什么想法,平日里连自己动手都相当少,裴沂是第一个敢这么弄他的。
泡在浴桶里,鹤青阑仰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又出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人,没什么好值得夸赞的地方,脏事烂事做的也不少,不是个多体面的人,但面子这东西,他就是看得很重。
裴沂是知道的。
……
“……裴沂……裴沂!”
裴沂以为出了什么事,从屏风转过去,看见鹤青阑白皙的手指扣在浴桶边上,脸上挂着鲜少的急切,看着他问:“那些被褥……”
后面的话鹤青阑没说,但裴沂知道,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带着安抚:“我洗,衣服也是我洗。”
鹤青阑这才松了口气地垂下眼,转了过去,语气也重新冷淡了下来:“让人换桶水来。”
裴沂点头,任由他使唤。
新提来的热水也是裴沂倒好的,鹤青阑披着裴沂拿来的外衣,在旁边看着。
他感觉有些热,可能是又烧了,但他没说话,看着裴沂穿着一身刚刚抱他时粘上水迹和其他东西的衣服,给他忙活。
这次,鹤青阑没赶人走。
裴沂就在旁边站着,鹤青阑说:“转过去。”
他就把头撇向一边——比以往要听话些,像是真的成了个听话的下人。
这要放在以前,他只会厚着脸皮,根本不会挪开,他会说,都是男人有什么羞的。
这算什么,补偿?
裴沂把他的脏衣服拿出去了,然后问小厮拿了几件干净的,里衣外衣都有。
鹤青阑洗得有些久,裴沂提醒了两句,那人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他只好差人再去请请太医。
鹤青阑身体差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己也会注意,不过这次可能是裴沂这事的原因,他硬生生把自己泡了个新毛病出来。
裴沂把鹤青阑从温凉的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了,他本来一下午都不好受,这会儿不听劝,裴沂体热鹤青阑体寒,连他摸起来,都知道鹤青阑体温高的不正常。
他把人放床上,轻轻托着鹤青阑的头给他擦头发,没用太大力,鹤青阑有点感觉,手抬起来虚虚地触着他的手。
裴沂就轻轻交握着青年细长的指节,给他暖暖冰凉的手。
太医号诊的时候,裴沂就在床边低眉顺眼地坐着,江照歌分明是正室夫人,见东厢又从宫里要了太医,还不是同一个,便急匆匆地来,却再度让裴沂不温不火地挡了回去,她不免有些恼了,回西厢纤云阁之后摔了不少东西,还冲贴身的婢女发了脾气。
鹤青阑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裴沂有早朝,他一直是个很称职的太子,除了和太监搞到一起的那些腌臜事上。
他撑起身子,婢女扶着他下了床,鹤青阑就盯着屋外的海棠看了好半晌。
鹤挽倒了碗茶水,鹤青阑接过来,摩挲着杯沿,歪着头忽的笑了声,眉眼都沉沉的,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父亲走时,跟我说,圣上有恩于他,我余下的人生就是为了侍奉圣上而活,所以他的儿子要我一双腿,我没说什么。我只想学着父亲,安安生生地给他们裴家当一辈子下人。”
鹤挽没接话,主子们的话,有些是接不得的。
好在鹤青阑也不需要她接话,那茶他也不喝,喉咙痒意上来了,他掩着袖子咳了两声,像是感叹地说:“惭愧了……”
他转头叫鹤挽:“把千竹叫进来。”
——
成婚几日来,这是第一次江照歌同鹤青阑坐在一处,裴沂不在,鹤青阑伸手放下白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江照歌低着头,碎发落在耳畔,细致的眉目温婉。
“这几日,难为江小姐了。嫁给我,过得反而不如小姐在丞相府自在。”
江照歌落子的手一顿,她莫名不敢把目光从棋盘上挪开,只牵着唇,声音有些忐忑:“……并未……鹤君为何如此想了。”
鹤青阑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这些时日变数太多,我和小姐商议的事也不再需要了。若小姐想,我可以写下和离书,道明是我的不是,再将小姐好生生地送回去,不遭人诟病,依这相府嫡小姐的身份,不愁寻不到好夫婿。”
“当然,不是这会儿,我会考虑江小姐往后的名声问题,旁人不敢说什么的。”
“……”
安静的室内发出“砰“地一声,黑棋落地。
江照歌慌了神,她带来的婢子忙低身去寻掉在地上的棋子。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青阑……”
鹤青阑摇头打断她。
“问题在我。我并没有要替小姐决定的意思,是去是留,还是得看姑娘自己。”
江照歌松了口气,随即声音坚定地说:“我不想走,青阑,我既然嫁了你,就断不会后悔。”
鹤青阑望向外头,没再提这事。
他不是什么好人,问这话,也只是想确定丞相府这个名头,他是借,还是不借。
就算江照歌决定走,他也不屑去为难一个女子。
可谁让他名声不好,外头都传他鹤青阑在皇位的争夺中偷偷站了队,说他辜负了他父亲的清名,也对不起这皇天后土。
他被他们说的,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不过幸好,他父亲虽说留给他了一个低贱太监的身份,一个脱不掉的责任,但也给他了一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一条条优渥的人脉。
——还未至雪急的那段日子,上京城的雪飘的温柔,屋里点着弥春香,从开着的窗户散出去,倒也别有韵致。
没过多久,外头雪停了,窗户边传来轻响,鹤挽走过去,把那只青色的小鸟捧了进来。
这只鸟只有肚腹一片白,通体都是不同于别的鸽子的青色,不足巴掌大,却生的十分灵性。
因为鹤挽每回说它头顶两根呆呆的细小毛发很丑,它都会拿屁股朝着她。
她取下腿上的小纸筒,摸了摸它的头,看它跳着,最后落到了鹤青阑执棋的手边。
那颗黑色的棋子衬得他手白皙非常,鹤青阑由着它蹭了几下,然后接过了鹤挽递来的纸信。
他只轻轻看了一回,就放在脚边的矮盆里,鹤挽弯身点了火。
江照歌这会儿正坐在他对面,见鹤青阑脸上表情虽未变,眼底神色却有了几分冷沉,便知道那位殿下是又做的让他不舒心了。
她有心体贴,问道:“二殿下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屋内一时沉闷,青鸟跳到了鹤青阑肩头,鹤挽心里一鼓,连忙叫它:“阿鸯!”
阿鸯就飞到她手里去了。
青年顺着看过去一眼,青鸟歪了歪头,不谙世事似的,样子可爱。
他收回目光,落子手下:“……学成了,想法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