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鹤唳风声。
“你弄疼我了。”灵珰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大颗雨点,心里却平静的与这情景格格不入。手腕,疼痛入骨。
他扔下尴尬的主人温阮与气怒的双眼含泪的纪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她带离,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大的似乎她是他的仇人,即使到了车上也不松解。
尹南浔不说话,一只手将兰博开至命悬一线的马力。
雨滴逐渐变的硕大而稠密,砸在极速迫进的车身砰砰作响,黑夜,黑色,好像要吞噬世界。
“你要折磨我有很多种方法,不必要单单冲着我这只手吧。”她为自己由青渐紫的手腕说话,表情却冷漠的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只手还存不存在。
“你说对了,折磨你的方法我这里多的是。”尹南浔冷笑着在灵珰青紫充血的手腕不断摩挲,忽而狠狠扔下,不管这车速快到骇人,转过头来看她,声音好似醉了酒的沙哑,“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一个月后,不,还有十四天……”灵珰静静说着,转头与他对视,长睫轻眨,看在尹南浔眼里该死的清纯无害,“十四天后,你会让我走的吧?”
“呵,迫不及待了?我倒好奇你这十六天是怎么忍过来的?”尹南浔不答反问,伸手猛打过方向盘,车子甩尾调转过小区路口,摩擦出剧烈火花。
“怎么忍的……”灵珰轻轻摇了摇头,呆呆的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记得了,十六天,好快……”
“——”尹南浔一怔。
到嘴边的狠话,本已是不在乎伤的是谁,这时,倏地卡在喉里。
十六天的相处试图破解五年的禁锢,未免,太过浅薄。谁也自问忖度不出谁的心思,谁也陷在疑窦里,患得患失。
尹南浔此生极少有这样的混乱颓败。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在他眼里不过一眼便了然于心,只有她,似乎耗尽一生也无用。很多时候她像是一张白纸,简单透明甚至幼稚的呈现在他眼前。但一旦她封闭起自己,决定了什么,便是九死不悔。
尹南浔……怕元灵珰那些九死不悔的决定。
领带以烦躁又暴力的形式松解开来,剑眉拧至紧绷,孤独深入骨血的人倚靠骄傲而活。但尹南浔却无法自欺欺人,他知道自己在期待她说什么。
重瞳隐着那些说不清的可耻的希冀,“十四天后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如果是……容我想想,再想想……
但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你若留下,无论尹熹也好,褚极光也罢……我遇神杀神,遇佛灭佛。你愿和陆停北在一起生活,我移了尹氏去陪你,你不喜那些应酬附和,我随你推脱一切,你想环游世界,我陪你周游列国,你想——
“是。”
“我要走,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留。”
灵珰口齿清晰,声音清楚的甚至有些发狠。
尹南浔本以为若她说是,自己要想想,再想想,可当答案炸裂在耳膜深处时他才知道,他根本一秒都无需多想。
动容?去他的动容!她根本连骗你一下也懒得!
重瞳里邪肆像是□□,不可拂逆的占领素来冷静睿智的大脑,“你想走?你想让谁带你走?褚极光,还是你以为陆停北带的走你?”
“我不用任何人带我走。我想走,谁也拦不住——尤其是你。”灵珰看着不远处花圃前抱膝蹲在那里淋得全身湿透的女孩儿,语气终于变得漠然坚硬。
我不想走时,即便被迫走了,但我的心永远在你这里。
当我想走了,阿浔,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有一种走法,叫做不论生死。
元灵珰即便是死,也永远不会和那么多女人同时在你身边。
眼神里极少出现过这种嘲讽神色,灵珰轻笑着示意前方,不管身边的人气息已似成魔,“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尹南浔本是因她的话气怒的瞳眸透火,这时一转头,竟瞬间有些怔愣。
竟是凌琳。
雨势大的像是在宣泄着什么,凌琳抱膝坐在尹宅前不远处的花圃边阶上,身上的针织衫被雨水浸透了垂的没个样子,披肩的长发一绺一绺紧贴在颈上、耳际。秋日的夜晚本便逐渐降了温,女孩儿缩成一团等在那里,面色、嘴唇都有些苍白。
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灵珰看着这女孩儿安静无辜楚楚可怜的样子更觉一股大火直烧脑仁,顿时心里疼痛的呼吸都不畅起来,推门便下车,不管这雨骤风疾。
尹南浔随即下了车。
凌琳见到尹南浔的那一秒眼泪便掉了下来,只是雨太大,能看见的,只有红红的眼眶。每一束车灯从身边闪过时她都满怀希冀的去看,希望,失望,她等的都要没力气等了,终于,他来了。
“阿浔……”
带着哭音的一句低唤从身后传来,灵珰生生住了脚。指甲都要嵌入掌心,每一寸皮肤都入了骨髓的痛,她喊的,是他的阿浔。
恨极了自己,为何要回头去看——那女孩儿许是坐了久了,小跑时有些踉跄的……扑进了尹南浔的怀抱。
“对不起阿浔,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的,你说过,会来看我,我也乖乖的在学校认真学习了。可是我等了好久,你没来……我很想你……”女孩儿紧抱着男子精瘦的窄腰,哽咽的嗓音里满是委屈。
灵珰合身一震。
原来……原来那时他说“我有时间去看你”,说的便是她。
莫怪他与温阮说不出她的身份,说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原来即使他们在一起时,他也从未与这女孩儿断了联系。
雨势愈大,风势渐起,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嫌疑。
凌琳在雨中等了整晚,面色苍白,抱着尹南浔的双臂有明显颤抖的感觉。尹南浔眉头一蹙,厉声吩咐道,“杨易,伞!”
此时才发现,这风雨交加中除却这关系混乱的三人,竟还有一人。杨易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紧锁,此时被尹南浔一声低喝顿时回过神来,愣愣的看了一眼灵珰,才想起什么。反身打开悍马车门,再回身时,握紧了手中黑色雨伞,虽蹙紧了眉,却仍是直直朝灵珰走去。
正欲回头说句不用,她根本用不着什么伞,真正让她从头凉到脚的还是这无辜受累的秋雨不成。话未出口,却发现,呵,似乎不用,真真是有人替她考虑周全。
“杨易,这边。”
嗓音低沉有力,穿破大雨而来。
杨易一愣,却似乎连一秒犹豫也无,返身而去。
黑色雨伞形成这风雨交加里最坚实安全的盾护遮挡在头顶上方,凌琳想,这怕是她这艰辛困苦的一生中受过的最尊贵的保护了……她会抱紧他,绝不放手。
可后来凌琳才发现,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努力就可以的,比如她的不放手,真的只能尽己所能。决定权,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你站那不准动!”
尹南浔倏地厉声低喝,不容违逆的霸道。
若是平时,灵珰定是要被这极度不善的语气喝住了乖乖投降,这时却是想也不想的大步向前。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看着人家久别重逢不够倒是非要让她在淋着雨拍手祝福不成!对不起,她自问还没有这样的修养。
她拗,尹南浔只会更强硬。下一秒,拗的人便被强硬挟持。
尹南浔极快的速度脱下那被扯了袖扣的西装外套,疾走几步,那头也不回的女子便被极不温柔的挟进怀里。那力道手法根本不容她反应抗拒,人被裹挟进怀,外套却只罩她一人。
分明电影里浪漫温柔的桥段,这场景下却似绑架无疑。
杨易在那女孩儿身后撑着伞,自己却这样被勒令不准走后享受裹挟的待遇,呵,同样是叫他“阿浔”的人,他还真是差别对待。
“你一次可以做几个人的阿浔?”灵珰看着杨易僵硬的站在那女孩儿身后撑着伞,轻笑着问,嘲讽又自嘲。
这话一出,风雨中更添几分陡寒冷峭。
尹南浔不是那种乐于与人口唇争锋的人,只是不说话时,气息慑人。身旁气压低靡可怖,灵珰明显感受到肩膀被那双环抱着自己的显然已是拼命压抑过的大手捏的生疼,正欲讥讽几句,抬头却看见——鬓眉尽润,他早已淋透了。
他发色极黑,瞳眸邃亮,平日里便是难掩一咎的精明锐利,此时发颜尽湿,洞黑的发紧贴眉额,那双凝着她的眸子,深邃的格外摄魂夺魄。
本是讽刺的笑,这一目对视,灵珰心里却好似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痛的一缩。
雨水顺着尹南浔坚硬立体的下颌串联成线,灵珰被大力裹在西装外套里动弹不得,只能仰头怔怔望着他。
那女孩儿被杨易撑着伞,伞大,杨易也被动挡了些,她呢,不管他手段如何强硬粗暴不顾她意愿,这风雨,她到底是避了的。只有他,只有他一人,这场大雨,从始至终,他站在雨里一个人扛。
阿浔,我好像,真的不能和你共风雨。
五年前是,现在……风雨当头,那时我选择逃跑,现在,灵珰转头望着几步开外冷的瑟瑟发抖的女孩儿……我始终没这机会。
怀里突然安静下来,尹南浔却倏地拧了眉,低头看她——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满是雨水,眼睛却是隐隐红了吗?
她是无声反抗还是冷漠?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不确定,他看不透。
向来杀伐果决执掌于心的尹南浔此时重眉隼利的像把剑,只想刺破这诡雨迷雾,恨透她那番七窍玲珑。
“阿浔……”凌琳挨饿受冻等了整晚没哭,这时却突然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因为她看着尹南浔的眼神,突然便忍不住了。她记得灵珰,东大校园里他曾抱过亲过的女子,那时她伤心痛苦却并不绝望,只是现在,他盯着那女子眼神炽烈可怖,好像恨极了她,凌琳自己该高兴啊,却怎会突然觉得……没希望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浓烈炙热的情绪,好像那根本不是尹南浔……或许,那其实才是真正的尹南浔,只是她没见过罢了。
凌琳哭了,不管不顾跑向尹南浔。
“阿浔,我也不要你淋雨……”声音哽咽委屈,也不顾他此时怀里紧揽的人是谁,女孩儿纤细的十指并拢,在尹南浔额前搭起这漫天大雨里最渺小无用的方寸之地。
灵珰的心,却终于因这方寸,彻底崩溃。
尹南浔几不可见的蹙了眉,伸手将额前细弱手掌揽下,速度快的好像顾及着什么,语气却淡淡,“雨大了,我让杨易送你回去。”
凌琳着急了,猛地摇头,“我不想——”倏地顿住,怯怯的看了一眼灵珰,才硬着嗓子应下,“那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尹南浔停顿几秒,“明天”,余光略过怀里气息静谧异常的小女人,“明天我去找你,在学校等我,我们谈谈。”
袖扣,明月珰,契约,无论如何,今晚他要问个清楚。而凌琳……她本是局外人,欠她的解释或者补偿,明天他会了结干净。
“真的?不骗我?那我明天——”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凌琳喜出望外的兴奋被表情轻松的好像看热闹一样的灵珰骤然打断,转头看过尹南浔一脸无辜的问,“今天晚上你有别的事吗?”
尹南浔眸色一下幽暗几度,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人家都等了你一晚上了又淋成这样,你难道不亲自送她回去?”灵珰完全无视他瞳孔里酝酿的阴鸷,她甚至在笑,那种深入骨髓的调笑,“这不符合尹总性格呀?”
紧蜷了指节,握了又握,薄唇亦抿成隐忍的直线,却骤然移开视线,厉声道,“杨易,立刻送凌小姐去东大!”
“原来是凌小姐……杨易送的怎么比的上你,尹总是不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元灵珰!”尹南浔咬牙,嗓音都发着狠,“你适可而止,吃醋生气有个度!”
他还以为她在吃醋?“吃醋?”灵珰冷笑,“我有什么好吃醋?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是谁啊?”狠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了一下,“……我无所谓。”
黑夜空洞无边,时空好像都莫名静止,流动的,只有这场愈加诡异的雨。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话。”尹南浔嗓音暗的好像这黑夜,艰难的再次开了口。
可此情此景下,谁又会认输呢?
“我也再说一遍,我不在乎。”
裹挟,强抱,骤然离撤。
尹南浔毫无前兆的勾唇一笑,凝着灵珰的那双重瞳像是涤了千年不化的原墨,极美,极邃。“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