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红姨说你是天下第一圣剑手,这是谁给你判定的呢?”
程疏禾站在松枝上向下眺望,云雾缭绕,一片模糊,眼中却生出几分艳羡。
程翼看向程疏禾望去的地方,心里明白,他的徒儿生长在恒山,自小没有离开过这大山,对外面心存一份天真的幻想。
对江湖自由的幻想。
“天下第一只是个名头,剑法帮派宗门许多,师父师承武当太极剑,年轻时闯荡江湖,看一眼招式,就只这人师承何处,有几分功底,而别的剑客只看一眼我的剑,就知我是谁。”
说到此处,程翼顿了顿,生出几分落寞。
“江湖,说到底,不过是另一个朝堂。”
外头人看来,江湖是自由的,刀光剑影生出儿女豪情,事实上,腌臜事又比那些搅和的地方少多少呢?官场与江湖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回想到自己当年对江湖的向往,如今看来真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师父,那我现在是天下第几呢?”
程疏禾轻声问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注意到师父眼里的落寞,话语里对江湖的排斥。满腔是对江湖的向往,仿若已经置身在那豪迈的天地。
程疏禾从松枝上跳下,松枝轻颤,而她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下。
程翼看出来程疏禾想下山了,即使心里明白闯荡江湖和自己的徒儿脑海里的并不是一回事,程翼也想将她放出去闯一闯。
况且,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了,迟早是要走的。
“想下山了?疏禾,你的剑术并未匹配上你的心,修道练心是为一体,在剑术上,你是有些天赋,可江湖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看着疏禾稍显落寞的眼神,程翼笑着摸摸她的头,“也大了,或许下山磨练几年,你的心性与剑术会更进一层境界。”
“师父,我可以下山了?“疏禾眼里闪着光,面上浮着喜悦,“那我也要拿个天下第一的称号回来。”
“那些只是花名头,不是最重要的。”
程翼看着疏禾还稍显稚嫩的脸,眉眼带着几分温柔,恍惚间看到了自己下山门时的样子,脑海里涌现着江湖漂泊时的浮沉,心头泛着些酸意。
程翼知道,疏禾此去,自己是不会看见疏禾回来的时候了。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疏禾,无论此次下山遇到了什么,都要记得,你无需对得起我任何人,你唯一要的,是对的起自己的决定。”程翼眼里带着笑意,笑意里是驰骋多年的江湖气,“任何事,做了就不要再回头了。”
“师父,那如果,我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跑回来,你会不会怪我?”
“还说要做天下第一,现在就打退堂鼓了吗?“程翼呵呵的笑着,霜白的胡子颤动着,”放心吧,你的本事,还不至于叫人打的落花流水。”
“也是,毕竟我的师父可是天下第一剑圣。”
疏禾笑着长舒一口气,再向山下看去,雾气散去,天地辽阔,神魂仿若徜徉其中,满腔自在得意,更觉山清水秀,一腔豪情壮志涌上心头,浑身热血。
蝉鸣如沸,进了五月,日头越发毒起来,红姨一边收拾着衣裳一边嘴里嘟囔着:“程大侠怎么这么狠心,你才多大啊。十四岁的年龄,就放你下山,自小就没从山门走出去过,说要走,还一刻不让停,马上就得收拾包袱。”
“哎呀红姨,我已经很大了,那孙悟空才三四岁大,不也飘洋过海地去拜师学艺了吗?”
程疏禾单手撑着桌子,啃着桃子晃晃悠悠地围在红姨身边,红姨听了这话,气得直笑,两眼一瞪,怒道:”你这小泼皮,孙悟空是猴子,你也是啊?”
“我可比猴子聪明多了。”程疏禾嬉皮笑脸,丝毫不惧,咔哧啃了口桃子,在嘴里嚼的哗哗作响,随意翻弄着红姨收拾好的包裹。看着一件件衣裳码的整齐,又被小猢狲三两下翻乱,红姨有些无奈,啪地一声拍开程疏禾的手。
“我看不见得。”
红姨说罢便将衣裳一甩,坐了下来,将语调拉长说:“你还不如猴子,孙悟空在外面学艺那是为了亲族,出门是知道回花果山的,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好好的就想着往外跑。”
疏禾叼着桃,笑着给红姨揉肩,脸上满是谄媚。红姨见了心中有所缓和,面上仍佯装生气,将脸扭到一边。疏禾见红姨瞥过头,嘴角却上翘,便知道这是快哄好了,急忙将桃子放在桌子上,笑呵呵地又去捶腿,红姨看着疏禾卖乖的样子,心中不忍继续生气,疏禾见红姨脸上带着笑意了,马上挨着红姨坐下。
不仅脸上挂着讨好,还笑嘻嘻地用脸蹭着红姨的胳膊,当鼻尖萦绕着红姨身上淡淡的栀子香味时,疏禾心中也生出了不舍,不过这念头很快被对自由的向往给打消了。
能让师父松口放自己下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撒着娇,亲昵地喊着红姨,安慰哄道:“红姨,师父都能放我下山,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从小在山上长大,不明白世道艰辛,那江湖真那么好,你师父又何必归隐山水。“红姨握着程疏禾的手,有些哽咽地说:“红姨没有孩子,自小带你长大,心里把你当亲生的一样疼,我实在……”
说到后面,红姨泣不成声,紧握着程疏禾地手,红姨年轻时候随着人逃荒,一双儿女失了踪迹,丈夫又被打死在流亡的路上。红姨本无意再活,是程翼救了她,将疏禾交到她手里,疏禾那时尚在襁褓,粉嘟嘟的脸蛋很是惹人喜欢,至此以后,红姨将心中对儿女的亏欠全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对疏禾是实打实的疼爱。
红姨看着程疏禾,好像还是当初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
如今孩子长大了,想要离家去历练也不是件稀罕事。可红姨回想起逃荒的日子,就心如鼓擂。外面不太平,这孩子又不大,在外头又没个照应,一个女孩家,要去过的还是刀光剑影的生活,这样的日子红姨想想就害怕,怕那些腌臜事会伤害到疏禾。
但疏禾的师父都发话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为她把东西准备的齐全一些,让她出门不至于过得太难受。
疏禾看着红姨泪如雨下,心头也有些难受,眼眶跟着蓄了泪,柔声说:“红姨,我知道你疼我,可我从来没见过外面,我在外就一年就回来,好不好?你别太担心了。”
“一年?”红姨擦擦眼泪,看着疏禾小脸上也挂了泪,忙收了自己的情绪,摇着头笑,说“你这个小泼皮一年能回来那真是大白天见鬼。”
“那两年?”
“一万年!你现在安静地坐着吧。”红姨擦了泪,重新拿过衣裳,一边仔细整理,一边嘱咐道:“你冬天怕冷,这个护膝是上好的狐皮做的,你可仔细点别弄坏了,护膝裹着的是秋梨膏,寒咳的时候,掰下一小块,拿水一冲喝了就好,小姑娘出门在外可得注意安全,葵水来了不要沾冷水,在外缺什么不要心疼银子,都买最好的……”
“给我多少银子啊?”疏禾眯着眼,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有没有?”
红姨看着她吊儿郎当地模样,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刚刚说的那些你记住没有?怎么就听见银子了?”
“我听了啊,到底多少银子啊红姨~“程疏禾用脸贴着红姨的胳膊,红姨撇撇嘴道:”你师父说了,只给十五两银子,侠客出门在外,首先要学会自己解决生存温饱。”
“什么?才十五两银子?!那你刚刚还和我说,出门在外不要心疼银子,买最好的。”
程疏禾嗷地一声站了起来,面上满是震惊,“师父真只给了十五两银子吗?”
红姨被程疏禾嗷的一嗓子吓着了,缓了神,看见疏禾的讨债鬼样轻哼一声,“你这是没当过家,十两银子就够买一年的东西了,给你十五两还嫌少了,那孙悟空出门的时候 身上还一分没有呢。”
“红姨!那是猴子,我又不是猴子,再说了那是假的,是故事,我在外是要吃饭住店的!江湖里的儿女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
“那你出门就靠家里给的钱啊?能花多久?猴子也是要吃饭的,你看他不也是身无分文,人家就能好好的到元始天尊那。”
“啊……红姨,你再和师父说说嘛,再多给五两行不行?”程疏禾不死心的撒泼,身体一扭一扭的,眼看就要躺地上没完,红姨气的脑门直突突,用力戳了一下程疏禾脑门:“我看就你这个样,出门得丢你师父的脸,还下山历练。正好我也不想你去,你还呆在家里吧,刚出去就得遭骗。”
红姨说着,作势就要将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疏禾急忙按住红姨的手,换了一副乖巧的脸皮,讪笑着说:“红姨我说笑的,十五两就够了。”
红姨撇嘴轻笑:“你啊你啊。”
“收拾完了吗?”程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疏禾听见将还没打上结的包袱封好,忙应道:“好了,好了!”
“你这孩子!还不着急走呢……”
红姨忙跟在程疏禾身后,见程翼负手而立,轻声道:“出门饺子回门面,都是讲规矩的,程大侠,让孩子吃了晚饭再走吧。”
程翼看了一眼红着眼眶的红姨,又看了一眼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疏禾,心中了然,招手示意疏禾过来,“疏禾,明天早上再走,今天在家再好好歇歇,我交代你一些事。”
红姨听这话,想着不是立马走,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起身就朝着庄子走,心里盘算着给疏禾做哪些吃食,再装哪些东西,想着想着,脚步轻快许多,走了几步又朝着程翼回头笑道:“明早走好,你们师徒说,我去给疏禾再备点东西。”
程疏禾看着红姨稍显臃肿的背影,曾经陪着自己上山下河,如今走起山路都有些吃力,而自己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心中顿时生出些愧疚。
程翼轻声提醒道:“明早走的时候,好好和你红姨道别,出去了要多写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