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寨位于白马山南麓,白墙黑瓦,依山而建,外围高墙环绕,哨塔林立,防备十足。
秦月明披着月光,如一只夜枭般轻盈落在其中一座哨塔上。
此时已经夜深,万籁俱寂,她定定凝望着寨子东北侧屋舍中跳跃的烛火,一动不动,似是要站成一座石雕。
良久,她才长长地呵出一口气,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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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先祖当初买下白马山,修建白马寨时,专程在东北方腾出一大块地营造家族私宅,此后历任寨主俱居住于此,不断扩建,至前任寨主沈有思继任之时已成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寨中人称之为“沈庄”。
自沈家灭门案后,这里便空置了下来,纵然秦月明一直安排人打理,仍弥漫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
时隔多年,夜晚的沈庄终于再次亮起烛火。
秦月明落到其中一间屋舍外的树梢上,行动间悄然无声,甚至连旁边枝头安歇的鸟儿都未惊动。
屋中之人却好似比枝头鸟雀还警醒,在秦月明到来的下一刻便推开窗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秦月明的目光划过屋中人张扬俊美的脸,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眼泪先涌了出来:“……沈潜……”
无需更多试探,看到人的第一眼,秦月明便知道他的的确确是沈潜。
“……夜深露重,有话进屋说吧。”沈潜推开房门,别开脸涩声道。
秦月明一跃而下,树梢摇晃,惊得栖息的鸟儿慌乱四散,她在雀鸟们嘈杂的抱怨声中有些踉跄地踏入房间,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她漏夜翻山越岭而来,身上笼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在烛光下泛出细碎的光芒,映得她整个人朦胧而冰冷,不似真人,脸上蜿蜒的泪痕又让她显出几分温度,两种矛盾的气质交织,将她衬得更加摄人心魂。
沈潜挥出一道掌风,关上房门,挡住夜风,目光游移不定,竭力不在秦月明身上停留。
“沈潜,”秦月明泪中带笑,手足无措片刻,最后抓住他的袍袖,磕磕巴巴道,“你、你真的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罢?”
“不是梦,我回来了,”沈潜顿了一下,拂开她的手,回转目光,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回来报仇。”
“报仇?”秦月明不解,“可是凶手已被满门抄斩,你要怎么报仇?”
十三年前,沈庄中的沈氏族人并两百三十七名弟子和仆婢一|夜之间中毒而亡,如此惊天巨案甚至惊动了京中,当今天子亲派“天下第一神捕”曹浪凤查办此案,最终查出是两位副寨主不满沈家独占寨主之位,心生恶念从而投毒。
秦月明参与了整个办案过程,还帮忙收集过不少证据,亲眼看着凶手伏诛。
此案前因后果在渝州乃至整个西南都不是什么秘密,无论沈潜这些年在哪里,应该都能有所耳闻,为何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凶手?”沈潜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刀而已,真正的凶手是谁,你应该最清楚。”
“我?”秦月明茫然,同时从心神激荡中挣脱出一丝理智,隐约察觉到他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曾经说过不想入江湖,只想寂寂无名终老此生。”沈潜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
他语气莫名怪异,秦月明心神不定地点点头,答道:“是,我说过。”
“那你这些年的风生水起算什么呢,金仆姑?怎么沈家一倒,我一死你就有心情闯荡江湖了?是我们活着挡了你的路吗?”沈潜的语气陡然森冷起来。
秦月明大惊失色,急急辩解道:“我不是……当时寨中混乱……”
“正是你上位的好时候,”沈潜打断她,冷声嘲讽,“沈家的寨主之位坐着舒服么,秦寨主?”
“沈潜?!”秦月明从未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冰冷伤人的话语,不可置信地喊道。
沈潜被她眼中明晃晃的伤心刺到,语气愈发冷酷:“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以我未婚妻名号接管白马寨不是你么,借我沈家财势周旋四方的不是你么,秦月明,为了这寨主之位,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一连串诘问劈头盖脸砸下来,如一盆冰水,将秦月明心头的激动浇灭,她彻底恢复理智,把刚才的对话回想了一遍,脸色瞬变,紧紧盯着沈潜的双眼:“你怀疑我?因为我是沈家覆灭的受益者,你怀疑我是……凶手?”
不待沈潜回答,她闭眼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情绪道,“当初的案件是曹神捕一手经办,证据确凿,你是觉得我手眼通天,能收买这位天子近臣?”
“你做不到,自有人能做到。”沈潜避开她的视线,默然片刻道,“你不是凶手,只是帮凶罢了。”
“沈潜,”秦月明握紧身后长弓,维持冷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竟不清楚我的为人么?”
“我查到的证据、还有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怀疑,也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那就拿出证据啊!”秦月明低吼,她这一晚从听闻消息时激动怀疑,到认出沈潜时的惊喜若狂,再到此时被沈潜怀疑的悲愤交加,情绪大起大落,几近崩溃。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突然将长弓往地上一摔,痛哭出声,她知道眼下应该冷静下来,与沈潜对峙,将事情从头到尾捋清楚,无论中间存在她不知道的事,都敞开来说,解开他对自己的误会。
但她做不到。
秦月明哭得不能自已,浑身内力也因心情激荡不受控制,在经脉中流窜,隐隐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沈潜先是被她摔弓的动作惊了一下,又被她的哭声震到,神色挣扎,讷讷难言,感受她内力的动荡后脸色瞬间大变,匆忙抬手欲将人打昏。
“你还想对我动手?!”秦月明格住他的手臂,不敢置信道。
“我……”沈潜有口难言。
“好好好!”秦月明嘴角沁出一缕血丝,此时她已完全失了理智,抬手将箭囊也摔到沈潜面前,“沈潜,你既有证据,便拿出来罢,我倒要看看自己是怎么为了这破寨主之位用心良苦的!”
她脸如金纸,神色狂乱,沈潜再顾不上许多,厉声道:“秦月明,你走火入魔了,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咳,”秦月明胸口闷痛,被沈潜的声音叫回两分清明,一边嘶哑咳嗽一边运转内功心法梳理体内乱窜的真气。
但她这些天本就为娄山擂之事殚心竭虑,今日披星戴月而来,又经这一遭大喜大悲,身心俱疲,心法堪堪运转到一半,便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明月!”沈潜惊惶地接住她软倒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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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亭主……议事厅……”
“……少寨主……寨主……煎药……”
秦月明在一片琐碎的聊天声中恢复意识,第一时间侧身扶住床沿吐出一口淤血,才觉身体稍轻。
“寨主!”床边侍立的一名女弟子急忙过来扶她起身,另一名女弟子脚步匆匆走向门外。
秦月明隐约听到她道:“寨主醒了,快拿药来,还有,去通知沈少寨主。”
她彻底清醒过来,回忆起之前种种,心绪一阵翻涌,一团暖融融的真气盘旋在她的心口处,镇压着经脉中沸乱的内力。
“寨主,药来了。”门外的女弟子捧着一碗药走进来。
酸苦的药味在房间内氤氲开来,秦月明闻到这味道,暗暗皱眉,淡淡道:“我无事,不必喝药。”
“走火入魔到昏迷还无事。”门外传来一道嘲讽的男声,“你不会是怕喝药吧?”
说话之人很有分寸,并未进屋,秦月明听出声音的主人,道:“阳素名,你不是应该在贵州吗?”
名为阳素名的俊秀男子抱刀倚在门口,神色疏懒:“查到了一点东西,紧赶慢赶回来,就发现事情已经被你解决了。”
“孟鹰?”秦月明挑眉问道。
“是啊,白费力一番,早知道他废成这样,我就不那么努力查了。”阳素名的声音中透出三分懊丧。
秦月明哼笑一声:“懒骨头,说说罢,你查到了些什么?”
“我——不对,你是不是想借着和我说话赖掉喝药?”
“……我是这样的人吗?”秦月明道,下一刻就见女弟子将药送到自己眼前,药味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皱起了脸。
两名女弟子哑然失笑。
“你们两个,”秦月明隔空点点两人,也知拖下去不是办法,终究接过药碗,咬牙闭气一饮而尽,然后被苦得神色狰狞,“这谁开的药,苦死了!”
“我开的。”沈潜走了进来,神色阴沉。
秦月明垂眸不语。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古怪,两位女弟子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你们出去吧。”沈潜对两人道。
女弟子看向秦月明,见她挥挥手,才退出房间。
“咳,”门口的阳素名嗓音有些发颤道,“那寨主,我也走了。”
沈潜脸色更黑了一层,秦月明抬眼打量他片刻,幽幽呼出一口气,语气平和道:“娄山擂在即,寨中不宜动乱,若你想拿回你家的寨主之位,待这段日子过了再说吧。”
“我并非为这寨主之位而回。”沈潜沉声道。
“是吗?”秦月明不以为意地轻笑,“你昨晚说有证据证明我是你家灭门案的帮凶,那待娄山擂结束,你便拿出这证据来吧,眼下先等一等。”
“秦月明,你做出这幅样子,是想讨我怜惜吗?”她表现得愈云淡风轻,沈潜心头怒火愈盛,“那你可打错算盘了,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沈家少寨主已经死了,死在十三年前,你的父亲手上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秦月明惊讶失声,“我父亲?”
“是啊,你的父亲,我的那位好叔叔——秦笃,沈家灭门案的幕后元凶。”沈潜俯身扼住她的脖颈,盯着她的眼睛森然道,“而亲手参与案件查办、毁灭证据的你,不是帮凶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