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双清的眼睛眨巴着,睫毛扑朔扑朔,盯着任月和季碧似笑非笑,直到朱镜突然叫她。
“尹双清。”
尹双清应声转头,看见朱镜瞳目泛光,心道糟糕。朱镜的眼睛可以惑人心智,诱使人根据自己的引导回答,杀伤力堪比美杜莎。尹双清已经多次上当,没想到还是大意了,不过谁能想到朱镜挑吃饭的时间审问人。
尹双清看起来有些呆滞,朱镜问出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为什么你的巫尪气息和任月的一模一样?”
尹双清双唇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意料之中的事,朱镜又问了几个问题。
尹双清第一次说出她能隐身、任月能飞行时他是吃惊的,然而这几天的相处他并没发现她们使用,他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表现出来。尹双清说她和任月来自甘邑,但一个邑怎么可能有两个巫尪呢,而且气息还是一样的。朱镜思绪在脑里拐过几道弯,最终停留在等今晚返回的调查员上。
朱镜眼里一道光闪过,尹双清逐渐回过神。
“你又给我下咒。”尹双清气道。
朱镜挑眉,哼哼两声不以为意,起身去拿自己的肉。
尹双清气死了,她根本想不起来朱镜问了自己哪些问题,自己又回了什么话。尹双清恨恨地看着朱镜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火堆的对面,优雅地挑选烤肉,隔着晃动的火墙朝她挑衅地笑。
啊啊啊,好一幅活灵活现的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尹双清败下阵来,行行行,您有法术您了不起。
朱镜选完烤肉没有回座位,而是向着远处踱步,踱着踱着就越来越远。尹双清看了一眼,没管他,自己大快朵颐。
季碧今晚兴致不高,像霜打的茄子病恹恹的,任月问他就装哑巴不说话。
任月歪着头翻白眼道:“喂。”
季碧腾出眼睛看她。
任月又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季碧想了想,想不出来,摇摇头。
任月嘲笑道:“像走失的小狗在风中凌乱,哈哈哈。”
季碧想要附和玩笑的心情被一块石头牵引不断往下坠,最后没有说出话,只沉默地烤完手上的肉块。末了他把肉递给任月,自己清理完手上的油渍,安安静地回到火堆前坐下。
任月拿着肉串,回望季碧黑色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割裂感突然涌上心头,风声好像一堵墙把她往后推,剧烈的呼啸声灌进双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最后恍惚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一声,砰砰两声,砰砰,砰砰……
肉串的末端插进土地,任月向前走去。
“说话,发生什么事了。”任月心想道,最多最多,是要开打了,这么多天的准备,战斗就要开始了。
“拔营了,我们要上战场了。”季碧果然如此说道。
这在任月的意料之中,但她还是奇怪道:“你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这次为什么这么紧张?”任月调侃道:“你可是从血海里蹚过来的,这一次也能平安的。”
任月在笑,季碧带着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笑道:“你的安慰真是让人如释重负啊,好啦谢谢你,我没事,只是普通的战前紧张,以前也常有的。”
任月笑道:“是吧,不能临战先窃,自己把自己吓倒了。”
今夜尹双清吃得很饱,精神困倦,手撑在背后的石头上,任由身体在空中摇摆。
朱镜从远处往回走,慢慢走进光线里,走到尹双清身边,踢起一块石头落在尹双清手边。
“甘邑焚暴巫尪那日,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又急速飞离。突然出现是因为隐身术失效,急速飞离是因为使用飞行术,而这两个人就是你和任月对吧。”
朱镜用一贯温和的口气,尹双清听着却毛骨悚然,她往任月那边看了一眼,任月和季碧的注意力没放在她和朱镜这里。
“那天的雨很大,我们刚结束一场战斗,地上都是血,你和任月倒在血水里。我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独属于巫尪的气息,所以出于同族之谊,我想救下你们——两个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巫尪。”朱镜继续说道。
“你自作多情,我既没求你救人,也没骗你我是巫尪。你天天用你的眼睛审人,怎么没问出个正确答案,难道你的法术也失灵了吗?”尹双清直起上半身说道。
朱镜的情绪却似到了闸口,顷刻一泻千里。他扬手一挥,周围的火光晦暗片刻,相比之下他的双眸异常明亮,精光从他的眼睛里闪现。
“天呐。”季碧站起来。
“怎么了?”任月不明所以。
“朱镜大人怎么突然用法术了。”季碧惊讶道。
朱疏倒掉药渣,往瓶中插入散气的鲜花,沸腾的咕噜声清晰可闻。床上躺着一位妇人,形容枯槁,皮肤惨白,胸腔内的气息若有若无,神色却很平静。
朱疏计算着日子,朱镜进来了也没管他。
这时的朱镜还很年少,脸上的腮肉饱满,眉眼充斥着外露的野心和**,和后来的内敛从容相去甚远。他的声音由他的激情发出,唇齿张合间因引起听者的怀念。
“姐,母亲,”还未说完就被朱疏用眼神压制,朱镜放低音量,“好吧,我们出去说。”
“都已经准备妥当,绝不会有任何缺漏。”朱镜信誓旦旦道。
朱疏看着志气满满的弟弟,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但是这种情绪的来由却找不到,只好长舒一口气道:“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哪里哪里,姐你照顾母亲才辛苦了,去休息吗?今天都由我来照顾母亲吧。”
朱疏顺着他道:“行,药还在熬,你得小心看着。”
朱镜小时候陷在雪地里,雪很深,他个子很小,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谁都找不到他。朱镜感受着寒冷从躯干蔓延至心口,最后冰封了他的神思,他开始懊悔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雪,还跑到这样一个荒寒偏僻的地方。现在可好了,谁也找不到他,完蛋。
朱镜的懊悔继续蔓延,真不该和朱疏吵架啊,为了一块血红宝石玩脱自己的小命,争得朱疏无语,吵得母亲头疼。
真不该啊,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争那个东西干嘛。
朱镜迷瞪着双眼,看见两个人。
当先的朱疏三步并作一步飞扑过来,从怀里掏出今天的争吵中心拍入朱镜的胸口,血红宝石逐渐没入朱镜的胸口。朱疏抬眼看朱镜,这个傻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眼了,现在头歪向一边。朱疏一把薅起朱镜,转身欲走。
“母亲,朱镜昏迷了,我们直接回去吧。”
朱镜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家,他躺在床上发呆,心里咂摸着脑海中剩存的印象。
朱疏和母亲?对,除了她们还有谁能找到自己啊。尤其是朱疏,找人的能力强得不得了,自己在伪装和躲藏之类的游戏里从来赢不了她。朱镜想起一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出声。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朱疏干净利落地走进来,“醒了就起床,睡一天了,再睡要出毛病,快点去吃饭。”
水蒸气咕噜噜带出草药的气味,混乱的热气里掺杂一道冷冷的幽香,就像多年前的大雪给人清醒。
朱镜想起叔父的叮嘱,让他务必取得母亲的传承。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已经传给朱疏。叔父说要得到权力,势必要变得冷心冷情,不能优柔寡绝。朱镜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太多时机,比如没有在母亲健康的时候开口争取,一直拖到现在虎口夺食。朱镜甚至希望朱疏已经得到母亲的传承。
时间如水,流逝得太快了。朱镜这样叹息道。
床上的妇人睁开双眼,用手触碰朱镜道:“朱疏。”
朱镜低头看母亲,妇人缓了一口气,继续道:“朱疏。”妇人神色有些急切,尽力催促朱镜道。
妇人看见朱镜闭上双眼,心里不解且着急,不过朱镜马上睁眼,开口道:“我这就去。”
朱镜脚程很快,风风火火去,风风火火来,回来时朱疏冲在朱镜前面,等朱疏进屋后,朱镜停在外面,扶着窗柩缓气。
朱镜耳力好,听着屋内的声音。
“朱疏。”母亲的声音。
“我在”朱疏哽咽,声音在颤抖。
“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我只是先你一步抵达终点。”
“母亲。”朱疏啜泣。
“浪费你们的药材了。好啦别哭,你过来。”母亲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会。
“今天之后,你就是巫尪,准备好担负责任了吗?”
听到这里时,朱镜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他的耳膜被挤压,心脏剧烈地砰砰直跳,后脊阵阵发热,恍惚间好像要昏倒。朱镜的眼里出现了两个摇摆的文字——权力。两个文字都拿着矛和盾,你攻我挡,我挡你攻,双方势均力敌。
朱疏泪眼婆娑,从妇人身体涌出的鲜艳的红色血珠连缀成线,在屋内交织出繁复的图案,图案的中心凝聚成浓重的殷红,慢慢汇入朱疏的身体。
有人进屋了,朱疏在短暂的警觉后放心,来的人是朱镜。
朱疏专心仪式,却感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流失。她疑惑地转头,看见朱镜站在自己身后,殷红一分为二,一半流入自己的身体,一半流入朱镜的身体。
朱疏艰涩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要得到东西总是不开口,为什么总是和我争东西,为什么在我信任你的时候背叛我。
朱镜看着朱疏,流泪不止。
朱疏咳一声,吐出血,剧烈的疼痛从小腹炸开,四肢百骸不自主颤动。
“朱、镜,收、手。”朱疏一字一顿道。
朱镜看着朱疏,眼泪流得更多。
“朱镜!”朱疏中断了流入自己的殷红血珠,反手扇朱镜一耳光。
被迫中断的血珠像懵懂的孩子,在半空中探头探脑犹豫,带着天真懵懂的傻气,小心翼翼地聚在一起,最后鼓足勇气重新向朱疏走去。
朱疏狠狠咽下上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血,重重地拍向朱镜。朱镜被血线牵制,不能动也说不了话,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任由朱疏摆布。
朱疏站在朱镜身后,用十成的力气转换仪式,逼出自己身体里的血引进朱镜的身体里,边做边说道:“你是我的弟弟,你怎么这么蠢。”
当时朱镜不觉其意,只当是姐姐对弟弟的泄愤,不知道里面的无奈和祝愿。
“你竟然不知道吗?一个人不可能把巫尪血脉传给两个人,这个人还必须是自愿的。毕竟,新生命的开始就是就生命的结束嘛,谁会无缘无故放弃生命呢。”当朱镜质问叔父时,叔父慈祥地笑着,从上往下顺他的胡须。
都死了,都死了。
尹双清的眼睛睁得很大,风一吹过来,细小的沙砾就进了眼睛。
“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和任月能够活着,但是朱疏却死了。”朱镜沙哑道。
尹双清脑袋混沌,根本不想理他,故意刺他道:“你自己利欲熏心,怪谁?”说完转身小跑回去。
朱镜今夜未眠,更深露重,后半夜的水汽浸润他的衣裳,季碧为他拿换洗衣服来时本想拒绝,季碧却说道:“大人,这些年多谢您的照顾,今后多多保重。”于是他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一团酸涩难过的情绪传遍四肢百骸。
季碧继续说道:“大人,虽然没能完成您给的任务,但我确信任月和双清姐都不是坏人,您千万不要为难她们,别让她们上前线了。”
朱镜侧过身抚着季碧的肩膀,摩挲半天只说道:“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先锋部队已经出发,踩踏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沉闷利落。天色黢黑,不燃烧火把看不见一丈远的地方。
朱镜下令,尹双清和任月随军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