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生有可恋
连旷两天课,急得我妈方寸大乱,愧疚失望让她眼圈通红,两手轻颤。都说我是白眼狼,脑门被姥姥戳的梆梆响,怎不说我是祥林嫂,“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冬天下雪狼会来,不知道春天也会有,还能杀到家里来。”
年前见她有异动,我看她那叫一个紧,妈我饿了妈你考我单词(她只认汉字不识蝌蚪文)妈你帮我对下答案妈我想去溜旱冰,妈个没完让她寸步不离,估摸着邱铁胜年过完了该消失了,慢慢松了警惕。这才刚过六月,狼又来了,猛一反应五脏都被啃光了。
想起她瞒着我领证、瞒着我办妥转学手续,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
新一轮哭戏喊停,我吸溜鼻子,拧亮台灯,伏案写字,哪里能专心看书,心啊肝啊都没了,天都要塌了。
六年前,“你们离婚我就去死”没拦住离婚,六年后,一个续弦一个再嫁,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我接受不来阻止不了。
我佯装大气,如今空剩腿软,手一松笔直直躺练习册上,阿拉伯数字2的尾巴被拉得很长,愈扫愈淡,像极我逐渐苍白的心。
不是说好,娘俩相依为命陪伴一生吗?这就改嫁了?!含嘴里捧手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啪嗒又是大滴大滴的琥珀。
前脚邱孟姗说,死也不同意,决不同意。
后脚我说,决不同意,死也不同意。
邱铁胜看着我们,两个女儿,一个红玫瑰,一个仙人掌,都带刺。
她带刺的原因是憎恨我妈,我带刺的原因是怕爱被夺。还有李毅明,还有老头,还有一整班同学,还有跑步摔倒就能磕破皮的水泥操场,舍不得他们。
不行,死也不同意。
那会的我们,什么都不能失去,唯独命不可贵。
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要娶亲,谁都拦不了。
在我妈急得客厅里团团转犹豫着要不要给邱铁胜打电话时,有人敲门,聂晓星和胡瑞来看望好友,代表关心我的所有同学。我妈强颜装欢将她们带到我房间,聂晓星率真敲门。
“潘星月,开门开门,班长让我给你捎来个东西。”打蛇打七寸,聂晓星七窍玲珑。
门哗的打开,我脸色苍白,神情颓败。我妈吞掉一肚子话,笑着说去端水果。我没理她,看眼客厅大箱小包收拾停当的行李,心想“您可真能耐,我他妈就是空气”。
拉进去两个朋友,“咣当”一声闭上门。
“原来你还有这大的脾气,倒是我小瞧了你,还以为你是乖乖女。”
“你来是为看“中国式再婚”,东西呢?”
“见色忘友,你不问我们好不好,先关心你们家班长大人,果然友谊敌不过爱情。”
“他和我没关系,注意措辞。你看着挺好,要我关心你什么,成绩平平还是花心不改。”
还是钓凯子一次也没成功。
“你损我没关系,我自在我快乐,”聂晓星说着笑眼花花比个“V”手势。“喏,这是班长大人让我移交你的,本来你走就走吧,不来看我们一眼也行,大不了就地绝交,但班长大人说我们不能不讲义气,非让我们来看你。照我说,他就是想让我们把这个定情信物塞给你,怕你在省城迎来人生第二春,看上别的男人。”聂晓星言语早熟,霸道总裁看太多,不怪她,社会荼毒没保护好。
我接过同学录,有些动容。传来传去,最后也不知传到谁手上,李毅明有心,帮我提前收回来,并集齐留言,69张一张不落。尤其是不怎么打招呼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的男生,也留了言,估计托他的福。
“其实只写齐一半,好多人还没写,班长大人怕你直奔大都市,今天拿着你的本一个一个让写上去,说这算全班送你的礼物。哎呦呦,明明是自己舍不得好嘛?!你不知道,郭佳期今天脸色有多差,看的我直高兴,让她平时嘚瑟,不就学习好点嘛,情场不一样失意!”
“你和她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干嘛这么说人家?”胡瑞一向内敛,这才开口。
“就是看着关系好而已,都是场面上的事,她是为了显示自己人缘好,我是闲的蛋疼陪她玩玩而已。”最后一句流氓话,我和胡瑞自行屏蔽。
姑娘一向尺度大,尤其钟爱八卦头条里某男出轨、某女偷情。她说那是她看破红尘的“教材全解”,举一反三都是好例子,可防她以后遇上渣男、可刺激她出家为尼。
我一直困惑,我们是怎么成了朋友。
也许我骨子里好色,天性缺心眼。
去省城已是定局,我不能舍弃我妈,虽现在恨她入骨,又不可能真以死相逼,“你们离婚我就死给你们看”“你再婚我就去死”这些蠢话说出来容易,怎么实行压根没想过,因为我还不想死。
我虽不幸,但贪恋很多,比如班里绝大多同学,三年相处甚欢。比如班长,比如老头,还有我最好的年华,我这么年轻,怎么能死,还没告白,还没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还没考大学去大城市,怎么能死。
心有贪念,总要想法活着,即使不如意。
NO.5撞出桃花运
旷课倒底损己利人,第三天一早,我匆匆洗漱早点没吃,绝了我妈任何说话的机会。我心事重重脸色灰灰,骑个自行车想那前途未卜。快到学校的弯口小巷,一辆摩托直冲而来,待我反应人已落地。
我愣怔片刻,“哇”一声大哭起来,连着几天都是无声无息埋葬大颗大颗的珍珠泪,缺点响动,哑剧不如有声电影精彩通透。
胡茬子大叔原地跺脚,只说“去医院去医院”,我边哭边抽嗒“不用不用”,哭够了,站起来推车瘸脚走。大叔急得赶忙跟上,还是“去医院去医院。”停好车回到我们班门口,大叔还是“去医院去医院”,老实到我觉得是自己撞了人,他在流着血破着皮。
“爸?”,李毅明拨开观众看着父亲,再看眼狼狈不堪的焦点人物,有些懵。
“明明?这是你们班同学?”胡茬叔叔喜出望外,“快快快,带你同学去医院,爸咋也劝不了她,万一哪撞坏了,检查检查放心”。
我哪顾得上疼,连忙阻止,冲李毅明摆手,“不碍事不严重,不用不用,真没事。”
李毅明不说话,拉起我就走,我脚踝一阵疼一通呲牙声,他这才意识到姑娘我带着一身伤,赶忙蹲下去撩起裤腿检查我的脚。
起哄声一浪高一浪。
再三推诿,折中去了校医院。胡茬大叔确认我无碍,嘱托儿子好好照顾,才赶忙离去。约好9点给家具城拉一车家具,临出门发现儿子没带雨披,预报下午有雨,临考前重要关头不能淋感冒,火急火燎骑摩托送来,返回路上一个大意撞了人,幸亏不严重,不然他可就造了孽,眼瞅人也要中考。
医护人员上完药,李毅明坐我身边,愧疚难当,我忙说小伤无碍。
天空从万里蓝慢慢招来些乌云,阳光忽明忽灭,很安静,没有莎莎的写字声,也没有老鼠般的窃窃私语,身边坐着欣赏的男孩,一切很美,我短暂性忘记“天塌下来”,眯着眼睛看窗外。二楼,不高的榆树树梢刚好投在窗口,仿佛屋外全是绿色海洋,欣欣向荣。
两人东拉西扯,气氛缓和明快,李毅明笑着说:“也不知我忘带雨衣是福是祸。”
“嗯?”我不解。
“祸呢就是让你擦破皮还留了血,福呢”,李毅明沉默片刻红了脸,“福呢,就是我们终于独处了,在你快要走的时候”。
我脸红到脖子根,烫到火柴头一触即着。
“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我喃喃一句。
“谁说的准,万一再也不回来。”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大舅他们都在这,我干嘛不回来。”
“不要回来,在大地方等我们”,李毅明有些突兀,“我不是说你不要回来不看他们,而是要考到北京,考到大城市,要有出息才行。”
我低头有些羞赧,“好。好好学习,考到北京,考好大学,我们在那里见面。”
就这样一直晃到医护人员极不耐烦来赶我们,“多大点伤,快走快走,快回去上课,你们这些学生成天想着法不上课,不是装肚疼就是装胃疼,现在还约起了会,把这当什么了?!”
屁大点地方,以为是风景名胜大家争着来。
李毅明正大光明扶我进教室,起哄声又差掀翻屋顶,仿佛自由女神降临,班长副班长公然作为,其他人不效仿都不行。
不管何事,只要班委带头,其他人就勇猛异常。老班头即使老鹰捉小鸡、杀鸡儆猴,也是先逮领头鸡。
我全天精神涣散,公式定理统统化成乱码,我和聂晓星、胡瑞甚至郭佳琪一直在说笑,以此掩饰悲伤。
到底是舍不得。
放学收拾好所有东西,鼓鼓囊囊一书包,一袋子,聂晓星胡瑞和李毅明,推车扛包搀瘸子,一路护送我回家。我妈见我一阵心疼,几天来憋着的眼泪在同学们走后才断线。
NO.6致叶芝
李毅明给我礼物时,聂晓星吹了个口哨(天知道她怎么学会的),拉着胡瑞去了客厅,留空间给我们,临走前问,要不要她给我们来首“离别的车站”,我剜她一眼。
当时的场景,我以为自己就是陆依萍,而李毅明是何书桓,后来看,我是陆依萍没错,但他最多是杜飞。
李毅明掏出来的,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诗选。
“想不到你内心还挺婉约?”我无奈接过诗选,一封情书该多好,经年之后,我就可以跟女儿或儿子说,当年你娘我,如花如月,十四岁就有人递情书。
李毅明嘿嘿傻笑,“想我们了就看看这本诗集,第一首写的很好。你会新交很多朋友,也会有更好的教学资源,本来学习就没你好,上高中了得更努力才能不被你甩太远,”他声音哽塞,“千万别忘了我们”。
我心底湿漉漉,眼泪就差忍不住,聂晓星适时推门进来,“哎呦喂,感情被准公公撞倒,就要当人家儿媳了。”
隔天,邱铁胜开车来接我们,邱孟姗自然没来,我没指望她欢迎。车窗打开,我趴在窗前,迎着风迷了眼,风景转瞬不见消失天外。十四年来,我努力用心地活着,依旧抓不住算不出流年。
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一道雷劈下来,还不如吃着黄连唱着歌,好歹能苦中作乐。
诗集搁腿上,风唰啦啦翻着诗选。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李毅明说“第一首诗写的很好”,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的确很好。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集,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