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他还能与陆致对弈,年少气盛时谁也不服谁,下雨的天气能下半天棋,让她无聊得紧。
如今再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却有针锋相对之感。
姜颂宁听说薛亭洲查出贪腐的线索,后来不知触及到何人,圣上又把这案移交大理寺,正是由陆致负责审理。
“陆少卿知道轻重,是为了陆潇上门与我道歉。没说别的。”姜颂宁和陆致认识是因为堂兄,这些年和陆家早就不走动了。
思及此,眉心轻蹙,“薛大人对我不放心,难道陆少卿便能毫无顾忌地把政务上的事告诉我?我和他的私交还没好到这个地步。”
薛亭洲睨她一眼:“陆少卿提早在族中学塾腾出两个空位,族亲想塞人进去,也被他找由头推了。夫人以为,这是替谁留的位置?”
陆致和哑巴没多少区别,也就是叫她提防薛亭洲,才没头没尾多说两句。
姜颂宁从薛亭洲这听到陆家族学这事,云开雾散一般,唇角不自觉添了笑意,偏偏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吗?”
薛亭洲眸色冰冷,声调平平:“看来是陆少卿同你心有灵犀了。”
姜颂宁没察觉到他微妙的不悦,为陆致顾念旧情的举动心中一暖。
回想陆致上门,茶水都没多喝一口,是她招待不周了。
哪怕他忙着要走,她总该客套两句,感谢他还记挂着兄长的两个孩子。
听了这个好消息,再看薛亭洲,都觉得更顺眼些。
姜颂宁放松下来,语气和缓:“你不用担心旁人知道你买了药。城西数十家医馆,常有男子往那边去,可见是有口皆碑。你中毒一事,旁人难以猜中。”
薛亭洲点了点几案,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有口皆碑?夫人可知道城西卖得最好的,是何种药物?”
他神色有些奇怪。
姜颂宁当然不清楚,她又没买过。
薛亭洲言行如常,他肤色本就偏白,看不出病色。肩宽腿长,把她如意楼的衣裳穿得格外养眼。
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只看外貌,很难看出他出自武将之家。
温润宽和,行止有度。陆致是及冠后收敛脾性,才成了这副世家公子的做派。
薛亭洲则是始终如此,从来没有行差踏错一步,也没人看过他惊惶失措的模样。
永远不动声色,理智冷静。
这样的人,一定会认同她的选择。
抱着这般想法,她不到一日便决定与孟安澜定下婚事。
她果然没有选错。
或许是他的心思都用在政事上,与她的纠葛已经不会让他有何波澜。
这几次见面,她愈发觉得,在他眼里,对她亦是一视同仁。
若还想着薛亭洲会有不甘和遗憾,别人都要骂她自作多情,不知好歹了。
摒弃偏见过后,姜颂宁舒了口气,温声道:“不知道也不妨事。我有许多相熟的大夫,若薛大人需要,我可以帮忙弄来。”
“是药三分毒。恐怕我是用不上了。”薛亭洲别开视线。
“怎么动起来了?”
马车冷不丁地动了。姜颂宁稳住身形,抬头看他。
“我还没到无法行走的地步。让夫人上车,而不是我入府叙话,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颂宁心下一紧:“这是何意?”
“有人递话,说夫人在驿馆放了逃犯,借着与陆少卿的交情,在他那里指认我,想将功补过,求陆少卿高抬贵手,不追究你的过错。”
他语声温和,说出的话让她变了脸色。
姜颂宁从齐钟那里得知,他手下之人那夜也有动作,但究竟干了什么,她没有试图窥探。
他说这话,相当于亲口承认了。
明明想要离他远一点,莫名其妙的,知道得越来越多,像上了贼船似的。
姜颂宁打量他的神色,稳住心神:“口说无凭,有何证据?薛大人难道就这样轻信了他?”
自她想通过后,不把他渲染得那般可怖,对薛亭洲的看法也公正不少。
相信他不会随便冤枉了她。
他倘使厌恶极了她这个人,重逢以来有千百种手段整治她,哪用得着这样弯弯绕绕。
薛亭洲看向她,看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信赖,顿了顿,颔首:“对方拿出一封密信,说是你的手笔。”
薛亭洲见过她的字迹,甚至可以说是熟知。姜颂宁怔了怔,看来那人是有备而来,兴许模仿了她的笔迹,还做了别的准备。
姜颂宁无法全然相信陆致,对薛亭洲亦是如此。
她在驿馆的举动虽然危险,为保住丘乙的性命,也是无可奈何,眼前这人对她所为心知肚明。林随询问,亦是仗着他的势,才能轻轻揭过。
已承了他的好处,还被人扣了口检举告发的黑锅,只能摊开来说了。
他还能来找她当面问清,且态度尚可,显然是给她留了辩解的余地。
再不交代清楚,实在有点不识好歹了。
姜颂宁放缓声调:“大人明鉴。陆少卿虽未留下用饭,在院中也待了有小半个时辰。若我有这种念头,何不当面告知,写信送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话音一落,她就看到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往她唇上看了眼。
姜颂宁面上微热,她声音软,又有一点奉承的意思,应该不会显得太过谄媚吧。
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处事公正,不像吃这一套的人。
思及此,姜颂宁静静地等待回应,不敢多说一个字。
薛亭洲听不惯她说起陆致的语气,转瞬间,她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湿漉漉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怎的,那一点不悦悄然散去。
姜颂宁见他沉默不语,自己还未洗脱嫌疑,又不知他在想什么,坐不住了,轻声开口,“是不舒服吗?”
外面,骑马跟随的景明耳朵一动,略一思索,驭马靠近,不无担忧地唤了声主子。
“无事。”薛亭洲将景明打发走,不发一言,只看着她。
凡是在她眼前的,都能得她关切。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总比连装都不愿装来得顺眼。
“方才在门外等候,夫人宅中仆役似有些忙碌。不知可会耽误了夫人办事?”
姜颂宁忽地回过神来,小厮把那些东西已收得七七八八了,只等她点头,便能处置得干干净净。
这个怎么好与他直言,底气有些不足,“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住。
姜颂宁见他出了车厢,才起身往外走。
锦帘由外挑开,她弓着腰对上他的目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这也有些派不上用场的物件。夫人一并处置了吧。”
薛亭洲与她仅有一臂之隔,日光之下,他的眼睛墨玉一般,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
姜颂宁屏着呼吸,不敢露出多余的表情,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退开一步,姜颂宁迅速下了车,跟着他,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才停下步伐。
门扉推开。
“阿黄,回来!”
“是谁来了?”
阿婆挽着袖口走出来,想把异常活泼的大狗叫回去,还没找到狗,便看见门口几人,啊了一声。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大黄狗摇着尾巴冲了过来,姜颂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蹭了蹭小腿。
一身土黄,左耳雪白。
姜颂宁愣了一下,摸了摸阿黄,狗尾巴又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阿黄是在河边捡到的小狗。
薛亭洲还养着它,她有些意外。
“哎哟,这不是姜小姐?你可算来了,阿黄每天都跑到你家去找,可盼着你了。”
姜颂宁心尖一软。
虽然是一起捡回来,但给小阿黄治病的钱都是她出的,他养了五年不假,但她先把阿黄救活,那些钱养它二十年都绰绰有余。
姜颂宁低头看它圆乎乎的脑袋,思考这算不算她的狗。
“景明去取物证。你先去把没用的东西扔了。”薛亭洲看向她脚边的狗,轻描淡写道,“阿黄不算。”
她还是舍不得,正要开口,薛亭洲看出她的疑问似的,“它能守家。”
“阿黄还会抓老鼠。”阿婆兴致勃勃地分享。
姜颂宁怔了怔。
她好不容易救过来,还上过她的床的小狗,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薛亭洲口中那些没用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她遗留的两把伞。表兄的折扇,书册,笔墨,还有表兄换下的衣裳……真是丢三落四。
薛亭洲这个小院,在青阳书院和她的住处中间。
表兄和他熟悉起来,雨势太大,便懒得再回去,在他这暂住一夜。
仆役把东西装入箱中,又摸出两本泛黄的游记,薛亭洲不爱看这个,姜颂宁翻了两页,便收起来了。
她收拣旧物,阿黄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时不时汪两声,要她摸一摸。
“乖阿黄。姐姐好喜欢你。和我走好不好?”
姜颂宁摸着它雪白的小耳朵,越看越觉得可爱,说罢,余光瞥见薛亭洲的衣摆。
薛亭洲环视一圈,她着人收拾过后,屋中仿佛空了不少,目光最后停在她面上,“随我过来。”
姜颂宁连忙起身,但没走两步,阿黄还是粘了上来,她低头摸了摸它,抬头看他,“它想跟着我。”这话颇有深意。她在这里,阿黄都不搭理他的。
而且他政务繁忙,哪有空闲照顾它呢。
薛亭洲淡声道:“你怎么知道。它不是听我的话,替我守着你?”
姜颂宁怔了下,又听他说,“还未洗脱嫌疑。怎能轻易让你离开。”
阿黄听不明白,只知道对她摇尾巴。
“主子。找到了。”景明看到两人一狗站在檐下,若忽略夫人隐忍的神色,画面居然分外融洽,不由低下头去。
五封书信摆在长案上。其中四个边缘色泽偏黄,看起来不像近日的信件,怀疑拿错了,指了指旁边这摞,“这是什么?”
“相思密语,倾诉衷情。署了你的名字。”
薛亭洲姿态闲适坐于椅中,不冷不热地为她说明。
姜颂宁惊讶不已,“不可能是我写的。”
顿了顿,“彼时丧期未过,我怎么会有这般不妥的举动。薛大人以为呢?”
“孟夫人多情善变。我虚实难分。”
薛亭洲语声轻缓,抬眸向她看来。
姜颂宁不大自在,手虚攥了下,又松开。
说得她像那抛夫弃子的负心人。
阿黄她还是想要的。当年形势所迫,顾不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