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犹豫良久才答道:“这类药物确是有的,只是不知小姐为何要如此?”
姜殷抚掌一笑,道:“我同您开玩笑呢,这药并非是要我父亲用,只是我近来不得安眠,是以借此一问。”
郎中给吓出一身冷汗,答道:“是了,小姐,我一会儿为您写个方子。只不过这长睡不醒的药物与安神助眠的药量全然不同,小姐可万万不能用错了。”
姜殷一点头,淡淡道谢,身后姜沛荣的目光却愈发惊疑。
郎中离开时天际已然隐隐泛起鱼肚白,他开好了药方,又叮嘱了些用药事宜才施施然离开。
姜殷吩咐下去让煎药,又疲惫地坐在姜子敬屋内的木椅上。
她面色苍白,冷汗早就浸湿了里衣,此刻真是力拙了。
姜沛荣却丝毫没顾忌她憔悴神色,只行至她身侧,冷冷开口:“你早些时候同郎中说的什么?为何要父亲多睡些时候?今日去见哥哥、捉住他举措,乃至后来向父亲告状,皆是你所为。殷姐姐,你安的什么心?”
姜殷已经十分疲累,此刻一只手支住太阳穴,微微合眼,叹息般回答着:“我既然当着你的面问他,便是没打算瞒住你。”
“阿勉还没回来。”她喃喃道。
其实姜殷一直没解释,不过是想等着柔勉来一同告知,也省了再费一次口舌的功夫。然而此刻沛荣目光灼热,她怕是不好再拖下去了。
于是她缓缓道:“我想要父亲歇息一下,是为了一个机会,好以父亲的身份进宫一趟。”
“什么?进宫?”沛荣声音高起来,被姜殷所言震惊了几道。
她眼珠一转,秀眉微蹙,放低了声线猜测道:“我知道你与太子暄的婚期将近,难不成你是想混进去,见他一面?”
“姐姐,要见他并不难,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气倒父亲!”沛荣又急又气。
姜殷摇摇头,道:“并非如此。若是这样简单的缘由,我何必大费周章?也不必告诉你了。”
“我是要进宫,面见圣上。”她音量虽低,语气却铿锵有力,给沛荣一下吓得呆了。
沛荣是深闺小姐,一向恪守所谓“妇德”,除了念书养德、学些针线持家的功夫从不逾矩,姜殷这番大逆不道的举止外加面圣的狂言给她将先前认知都惊散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妹妹居于深闺,或许有所不知。如今大齐才杰辈起,皇室尤多,诸藩王封于各州,镇守八方,抵御外侮,不可谓不是英杰。然而如今四海安定,不少藩王自恃功高,甚有拥兵自重之嫌疑,圣上忌惮兄弟,早便寻机要削藩。”
姜沛荣紧锁眉头,听得仔细。
她缓缓道:“阿荣不懂这些,却也略知些时事。如今西蛮不是尚且未平?此刻削藩,若有外敌来犯,谁能安邦?圣上此举,是颇有些激进了。”
“正是如此。如今放眼诸亲王,要数封于凛川的宁王裴涣兵力最强,手握重权,也最令圣上忌惮。这件事情父亲早早明了,也正是父亲,向皇上献计。”
“若要提防宁亲王拥兵不法,当先剪其手足羽翼,再集中力量削其兵权,免了诸亲王联手谋逆,威胁王位之事。”
姜沛荣听了此言,道:“父亲此计,倒也说得通。前阵子传闻宣王包藏祸心被问斩,岂非就是此计之行?”
姜殷已然是只剩下气声,合了合眼,以示赞成。
姜沛荣:“可这与让父亲……有何关系?”
“是这样。这计谋本来也算可行,然而圣上过分心急,先前连削三王,引了宁王不安,甚至送了世子入京为质。然而圣上心意已决,竟然软禁世子,如今听闻世子不知所踪,这可彻底动了宁王逆鳞。”
“宁王原先没有反意,可若没有退路,他见了兄弟下场,难道能不心寒么?坐以待毙是一个死,愤而反之或许还能活,你是宁王,会如何做?”姜殷每吐出一个字都愈坚定一分,额前隐隐渗出汗珠。
“你是说……宁王要反?而这是由于父亲所献计谋?”姜沛荣双目显出恐惧之色,声音也颤抖起来。
姜殷:“是。届时大齐起乱,平白受难的还是无辜百姓,妹妹长于锦绣,可也懂得这般道理么?”
姜沛荣缓缓点头,原本白玉般脸颊已然给吓得煞白一片了。
“若宁王败,大齐流血漂杵、民不聊生;若宁王胜,你我全族不保。”姜殷神色颇为肃穆,低声道。
她平静诉说着前世惊心动魄的事实,心内失笑,道这般惨烈之结局落在言语中却显得微不足道。
她沉声续道:“如今我有消息,宁王不愿反叛,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理由反叛,古往今来能夺位称王的藩王有多少?事败遗臭万年的又有多少?若不是被逼至绝境,他不会这么做。若圣上能收回成命,大祸消弭于无形之间,要劝圣上,最好之人便是最初献上此计之人!”
姜沛荣明白了姜殷所言,此刻才是真的惊骇了。
她双目圆睁,气声质问:“你是要……冒充父亲入宫,想左右圣上之举……”
“正是如此,妹妹,我如今没有可用之人,唯有的阿勉却也不会说话,若我一人此计必不能成。妹妹是有头脑思想的人,我想求妹妹帮我。”姜殷握住沛荣双手,正视她双眼道。
“姐姐,你疯了!朝廷之事岂是我们女子所能插手?父亲饱读诗书,入朝多年,你又如何说,你所言能胜过他多年经验?面见圣上,出此狂言,若是一时不察,届时可不仅仅是父亲的官位,还得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沛荣站起身来,言词激切,显然是着急得不得了了。
“妹妹,我也是多年入学,师从的是大齐唯一的女状元,我也是饱读史书,若非身为女子,又怎会受困于闺阁之中。”姜殷沉声答道,所言其实并非心内所想。
前世年少的她又哪里懂得这些?所谓从师问道读书,从前于她也不过是消遣。如今她能有如此底气,全因为前世亲眼所见,姜子敬之计行不通!
可她怎能这么解释?只能强充气势,妄图装出成竹在胸的模样。
事实上,这计谋奏效了,姜沛荣的神色当真和缓起来,像是信了三分。
姜殷趁机为已经烧起来的火加了把柴:“方才我与妹妹所言甚多,就是要让妹妹信服我所言非虚,再说了,我只是一试,必然会万加小心。”
“妹妹必然也不忍心眼见大齐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的模样,是不是?更不要说江山易主的惨痛后果。”
姜沛荣终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可以一试。”
“只是,你说要冒充父亲,要如何冒充?”她皱起眉头,发现了关键点。
这便要说到姜殷的个人技能,还得感谢前世的晋王,培养得她易容之术登峰造极。事实上,这也本来就是一个刺客死士的自我修养。
姜殷神色平静,道:“这我自然能做,妹妹不必担心。有药物能将声音毒哑,易容之数可将我与父亲容貌涂抹相仿,必然不会露馅。”
沛荣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一些小事,不会太为难你。还有,这件事情吕姨娘和夫人坚决不能知道。”姜殷厉声道。
沛荣说:“你这计策实在太过,我不信能成,只是也说不出拒绝。家中我能帮你掩饰的,可以相帮一二。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能伤了父亲身体,更不能惹了圣上起怒。”
“这我自然有分寸,妹妹不必忧心。”姜殷道。
姜殷略往窗外瞥了一眼,仿佛听见远方鸡鸣,长夜将尽。
青罗候在门外,想是药要煎好了,她亲自叮嘱的药量,喝下去姜子敬也能好好歇息几天了。
姜沛荣挑了挑眉,忽又问道道:“若是我姨娘在,知晓了你所为,必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所以今夜之事,恐怕都是你刻意所为,把她支走吧?”
姜殷轻飘飘答道:“这个么,你若是这样想我自然是百口莫辩,倒不如说,我是当真诚心邀你赏月,又是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件事情的。”
姜殷余光扫视沛荣神色,竟然也不十分不安。心中背了这般沉重国事,只是初初听闻时震惊,如今还能面不改色,方才对答也毫不露怯,比她兄长母亲高出不知多少。
她心中暗暗敬服,也庆幸自己还有个得力的妹妹,将来家中遮掩、外出行动,还得仰仗血亲之助。
姜沛荣忽然又道:“圣上何必采取如此过激的举动,为何不借刀杀人。派宁王去平那西蛮之乱不好么?虽然封地凉州的是晋王,但听闻任凭晋王骁勇善战也给打得左支右拙,乘不了上风,实力锐减。”
“这你也知道?”姜殷一抬眼,却并没质问。
“大齐安定,唯有西蛮之乱未平横于国人心中。此事人尽皆知,是以我也略晓得一二。”
姜殷解释道:“晋王虽吃力些,却也不是压不下来,西蛮一道关,已经是制衡晋王的利器了,实是再吃不下一个宁王。两人若共同平了西蛮之乱,届时宁王愈发功高震主,再削就麻烦了。”
姜沛荣点头。正是在这一刹那,两人皆捕捉到里间咳嗽之声。
姜殷猛一抬眼,暗道不妙,与姜沛荣对了个眼神——不好,是姜子敬醒了!
方才她们所说的,他听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