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殷正在心里把裴氏一族千刀万剐了好几个来回,隔壁那位也姓裴的重重打了个喷嚏。
不多时,裴晗便依着约定敲响了姜殷的门,算作喊她们出门的。
柔勉跑着去开了门,姜殷正往头上戴珠钗,没空回头瞧他。裴晗形容颇有些憔悴,单论眼眶下边两团乌青,便知他是一夜无眠。
等姜殷的间隙柔勉同裴晗便坐在一旁,裴晗看不懂手语,柔勉铺了纸墨胡乱写道:公子睡不惯这里么?瞧着没休息好的模样。
他像同小孩子说话,柔声道:“没有,这里很好。不过是昨夜喝了点酒,略有些头疼罢了。”
姜殷背对着他,听到这话也插了句嘴:“就喝了那么一点你也头疼?你不是来给我送解酒汤,怎么自己不喝一碗?”
裴晗抿了抿嘴唇,拘板地答道:“我喝了的……是病没好全的缘故。”
姜殷点点头,不理会他了,柔勉却直勾勾看着他,裴晗避过她的眼神,专心盯着墙壁发呆。
姜殷打扮了好一会儿,三人走走听听,及至市集时天已擦黑。这时三人才恍然想起明日二十五才是庙市,是以人并不如想象的多。
然而虽然是在颍川,夜里集市依旧繁华非常,超乎所想。街道里高张灯火,一片银花火树,陈设甚伙,精粗毕备。姜殷眉目舒展,有心要买两件新衣裳并尝尝颍川饮食——亭山上其他的都好,单是没什么好吃的。
好在市集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所不有,最奇的便是各地的特产,姜殷自午后几乎便没停过嘴,尝了天津的鸡蛋、登州的孩儿鱼、四川的蜜饯、福建的蝌蚪汤,给她撑得半点都吃不下,还拉着柔勉道要吃炒螃蟹,柔勉撇了撇嘴瞧着她吃吃笑,缓缓的舔着嘴里那颗糖。
裴晗说话很少,只立在身后给她俩拎着披风,兼负责付账。
行至一家古董摊子,柔勉终于来了兴致,冲上去品评一水儿的古今图集、商周彝鼎、唐宋书画、象玉珠宝。姜殷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在隔壁买了些玉花玉结、换了二两雪白大珠,也算做置办年节。
“姜府里的下人统统都会给置办得好好儿的,只是我到时回家空着手可不好,总还得带点什么。我们家好多小孩儿,吵吵嚷嚷的,我是真不晓得他们喜欢什么。”姜殷掂量着手里的大珠,逗弄着笼子里的金脚芙蓉鸟,同裴晗扯着闲天。
裴晗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怎么觉着你兴致不高?你身子还不舒服么?”姜殷瞥了瞥裴晗脸色,不经意问。
“我没有,你如何瞧出来我兴致不高的?”裴晗堆出一个亲切和善的笑容答道。
“你心不在焉好一阵了,我刚都没来得及问你,同我出来一趟这般难为你?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姜殷拂了拂他肩头,略不快道。
她当真喜欢上这只芙蓉鸟,转头一问价,竟然要十五两银子,挑了挑眉头,又不要了。
“喜欢就买哪,你又不缺钱。”裴晗打趣道。
姜殷要装不满,于是不理他。
知道没有一个解释姜殷必然不会理睬他,裴晗只得耐下性子解释道:“咱们要玩,便像昨日一般温两口酒说些闲话不好么?我记得你先前不爱出来看人的……”
“我先前?我几时和你说过我先前如何?”姜殷捕捉住了重点,呛了回去。
她少时一直爱逛些庙会集市,只有入了东宫后日夜忧心,才不爱出去的。那时裴晗还以为她爱热闹,总想方设法拉她出门,殊不知瞧着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景致,她便不受控想起从前和柔勉逛城隍庙会的景象,心痛头痛,倒不如闷在家里。如今柔勉好好的,她自然而然又喜欢上逛街了,姜殷之善变,委实是叫人摸不透的。
裴晗只得笑道不是,说不该是他妄加揣测了。他没说心里话——依姜殷这个玩法,倒像是这辈子最后一遭逛集市似的。
柔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挑中,三人沿着街一直逛到河畔,周遭肉眼可见冷清了下来,河上零零松松飘着几盏小河灯。
唯有一条烟花小巷里好似传来乐声,似乎是个可选的去处。姜殷却道:“我想自己逛逛,你们先回客栈,行么?”
这话音刚落,柔勉和裴晗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好看——夜色已深,又非闹市,姜殷一个人独自行动并不妥当,然而他们又都找不出正当缘由来回绝她的提议。
裴晗只好领着柔勉往客栈的方向走去,见他们走远了,姜殷才缓缓披上披风,往巷中走去。
行了片刻,眼前便是一座颇为打眼的建筑,“丽春园”三个斗大的金字和娇媚得有些变调的乐声昭示着这楼的用处。
所谓丽春园,便是颍川一家上等青楼,与寻常的勾栏瓦巷不同,这家不仅名妓众多,且陈设也颇为华丽典雅,不输宦门闺阃。这般的上等场所也有一点不同,即是没有不许女子过班的规矩,能掏得起茶钱均可进入。
姜殷此刻一袭月白长春花绫裙,外罩湖兰刺绣红地团花纹锦披风,略施脂粉,发堆珠钗,打扮得颇有些惹眼,然而此刻时间紧迫她顾不得换装打扮,打点了看门的妈子便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脂粉气和茶香扑鼻而入,只见丽春园内饰也颇为辉煌打眼,正堂供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图,帘栊香霭,栏槛花研,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她揪住一位送茶的绿衣婢子问道:“你们这儿有位姑娘,唤做书明的,请问在哪方雅间呢?”
饶是姜殷见多识广,此刻面上也不禁红了一红。她从前也算是良家妇女,刀山血海也下过,逛青楼真真儿是头一遭。
小姑娘手指点了个方向,想是怕送东西误了时辰,匆匆跑了,姜殷也没瞧明白究竟是哪个房间,单单晓得个方向,便往那处走去。
行至一半,一个衣裳半散胖子忽然揪住了她长袖,酒气熏天道:“美人……”
姜殷本来就吃得撑,这一下差点给呕出来。这类情形她来之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当真身临其境时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种感受。
她抬手便把袖子往回一抽,道:“公子请瞧明白,我并不是这儿的姑娘,烦您松手罢。”
然而这胖子想是真有些醉了,姜殷这么一抽不仅没抽回来袖子,反倒另一只胳膊也给搭上了男人的胳膊。他最终喃喃道着些轻薄话,便往姜殷颈间凑。
姜殷僵住了,便待要真使力气把他甩开,却又怕自己收不住劲真把这胖子甩飞了,反倒招人耳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之下胖子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大腿。
便就在姜殷终于忍无可忍打算给这胖子劈面一个耳光时,胖子身后忽然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直捂住他口鼻,不过片刻胖子便晕倒下去,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姜殷皮笑肉不笑冷道:“子迟,真是巧啊。”
“你说要自己逛逛,原来是要逛青楼?”裴晗挑了挑眉,顺带招手喊小厮把那晕倒的胖子抬走了。
“你这是给他下了什么药,药效倒快,哈哈。”姜殷尚处于被拆穿的尴尬中,更不论好歹说此人还是上辈子的正头夫君,给她莫名带来一点被捉奸在床的刺激感。
“我也不知道,顺手捞的。”他道。
姜殷终于回过神来:“你跟踪我?”
“我没有,”裴晗急着否认,“我把阿勉送回去,便转头来找你,你方才从那小巷穿过来,也不难找。”
姜殷对他的鬼话半信半疑,下意识开口解释,面不改色扯谎道:“我不过是早听闻颍川有位花魁唱歌好听,方才路过时小厮叫卖,说她今日正当献唱,我不去瞧瞧,这辈子恐也瞧不着了。”
姜殷自然没有逛青楼的癖好,也从没听说过什么花魁唱歌好听,不过是为着明日去戚王府的计策。
前世她便探听知晓戚王平素并没什么不良嗜好,唯有一点便是早年间失了戚王妃,一直未曾续娶,只有丽春园一位名妓唤做冯书明的时常出入王府。
冯书明是丽春园的头牌,传闻早年间是良家小姐,熟读四书五经,连八股文章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一把穿云裂帛的好歌喉,这才得了戚王青眼,时时入府为伴。这事情并非人尽皆知,反而颇为隐秘,是以这位冯书明必然有与戚王府的秘密传话渠道。
她此去便是要见一见这位冯书明,将明日之事给戚王传个信儿。
若是戚王提早避祸,她去演一出破门而入的戏,既不必抛下师父委任,又不必行不义之举,可谓一石二鸟。
然而此计漏洞颇多,能不能见着冯书明便是头一遭不确定,更不用说这话能不能传得及时了,是以她独自前来,也好冷静思索。
此刻裴晗又忽然露面,她又该愁如何搪塞过去了。姜殷暗自思量着,这戚王算裴晗的正头叔叔,传闻和宁王幼时关系也不错,若是裴晗知晓,或也不会坏了计谋……
就在此刻,她忽然听得一声长长的吆喝声打破沉默:“书明姑娘送客——”
姜殷猛一抬头,正要回头去瞧时正正撞上裴晗深邃目光,里头忽然有些莫名的东西,让她想起重生后第一次见到他双目的那个雨夜。
同那次一样,他一向温润如玉的皮囊下,忽然顺着双眼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妖冶不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