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长鱼舟落了一身汗,悠悠转醒时烧已褪下。
他没急着睁眼,只是静静躺着,终是在良久的寂静中等出了答案。睁开眼,屋中空空荡荡,挂在立架的衣服少了一件。
没有谁在。
长鱼舟已然不是个幼子,离别的怅然也只一瞬过眸,随即万般思绪入心不可觉察。
他神色如常的洗漱更衣、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顿朝食、神色如常地收拾行李。直到下楼掀起车帘,衣袖滑下露出手腕上一抹红,他眼底那潭静湖终于荡开了波痕。
手腕上系着的珠子不过小指腹大小,颜色莹白,分不清什么材质,似石似玉似像骨,刻有开明兽纹样。红绳微微褪色,满是岁月痕迹,显然是前主人的贴身之物。
长鱼舟眸间流光闪烁,蓦地笑开,随即取下手绳对林岸道:“把这个寄去楼里,让怀安查查——”
说着一半忽又改变主意,他将手绳仔细戴在腕子上,低声一笑:“不,还是算了。走吧,去单阳。”
长鱼舟只道此一别,总会有日子再见。却不知,得他记挂着的那位小公子才与他分离,就遭遇了不测。
沈郁本以为穷乡僻壤的地方眼线也少,且一路跟长鱼舟走了这么远,早早就甩掉了身后的追兵。熟料那些人竟尾随他们直到宁城,他前脚离开客栈,后脚就被一记手刀劈晕套进麻袋绑了去。
再一睁眼,沈郁手脚尽被麻绳捆着丢在破旧马车之中,仔细听便可听见有一男一女两人在马车前室说话,二人声音很低,隐约听见“没抓错”、“地牢”、“公主”等字样。
马车又行了整日,傍晚时分才停下来。麻袋里的沈郁被人扛出马车,但闻木门吱呀声响,下一瞬他便被丢在地上。
有人将麻袋封口打开,沈郁从中探出头来,只见面前站着同样黑衣银面具的一男一女。未待沈郁多打量,那男人上前来,捏着他的下巴强行喂了他一枚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味道有些熟悉,沈郁呕不出,蹙眉望向二人。
男人站起身子:“你最好老实点,不然我就将你脚筋挑断。”
女人道:“你去吧,我在这儿你盯着他。”
男人嗤笑:“你未免太谨慎些。他服了软骨散,手脚又被束着,只若把门锁上,他还能跑哪儿去?”
女人默了默,随后与那男人一并走出门去,独留沈郁在屋中不管不顾。
门关上后传来落锁之声,沈郁打量四周,破败房屋内满是蜘蛛网与灰尘,角落扔着破烂得近乎辨认不出颜色的蒲团,大抵是间荒废的庙。顺着破损的窗纸向外看得一片郁郁葱葱,闭目仅可闻风声簌簌与雀鸣阵阵,且此处较城镇里更为寒凉些,大抵可知这间破庙位于山间。
即便庙已荒废,但有庙之处必然离城镇不会太远。沈郁靠着梁柱静坐,四肢愈发绵软无力,估摸着短时间难以脱逃,只得闭目整理思绪,再做其他打算。
然而短短一炷香之后,沈郁惊觉内力竟隐隐呈恢复之势。他握紧拳头再松开,鲤鱼打挺地一跃,稳稳站立。照着这般,估摸再过半个时辰,便可以恢复如初。
按长鱼舟所言,先前这些人用在自己身上的药乃是上等之物,这次的总不该是些只够维持一炷香的劣质药。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自己对这种药有了抗性。
而这定是长鱼舟所为。
思及长鱼舟,沈郁眸光闪烁,唇角勾起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弧度。
沈郁垂眸沉思。如今捉他的二人皆以为他武功被封,这倒是可以出其不意。
沈郁闭上眸子,双耳静听四周动静,静待时机。
沈郁设计脱逃的这两天里,长鱼舟已经抵达单阳。
单阳城地处中原,位于单山以东、晽淇运河以北,是不少商队南下或北上的必经之处,再者临近大都,实为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处。
城内楼阁鳞次栉比,红墙绿瓦,雕栏画栋。街市悬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入夜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女伶婉转缱绻的歌声随花香飘来,唱着单阳不夜城的纸醉金迷。
长鱼舟此番来单阳是为寻一旧友,不过可巧他今日不在楼内,他便将行囊甩给林岸之,独自出游赏赏单阳夜景。
若是寻常外乡人来此,多是沿运河岸边走走观水波湖光粼粼,又或是行于街市阑珊灯火。长鱼舟则反其道而行,兀自拎着壶好酒由暗巷向上城区走。
城城角建了个高台,本是佳节放灯祈愿之用,寻常日子里寂静无人,是个俯瞰整个单阳城的绝佳的去处。
长鱼舟凭栏饮酒赏满城灯火,不多时便意兴阑珊。目光由远处灯火辉煌缓缓收回,再瞧近处,忽见暗巷中掠过一瘦小人影。
那人跑得匆匆忙忙,逃命似的。再往他身后看,便可见不远处有两个人追着他的脚步,时而寻到些踪迹,时而又被泥鳅似的那小人儿岔口处甩开,不过这两人速度实在是快,兵分两路追得那小人儿难以逃脱。
不过这瘦小身影功夫也属实不差,故而长鱼舟并未急着出手,而是在高台饶有兴趣观望。待那人走得更近些,他才瞧出这人大约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如今江湖果真动荡不安,在单阳这般眼线密布的大城竟能发生如此之事。长鱼舟复又想到沈郁,也不知那孩子现下如何……
出神之际,那被追的少年已经走得很近了。他大概是慌不择路,原本是向着城中心去的,结果慢慢就迷失了方向向城角而来,最终走入了死胡同之中,马上就要被身后的黑衣人寻到。
长鱼舟一拂衣摆,正欲出手,步子未出,忽见那少年抬头望向天际,月色照映在那张苍白稚嫩的面庞上,将他的容貌描摹的一清二楚。
长鱼舟心下一震,几个呼吸后,倏然勾唇。
而另一边,沈郁踩着巷角的灰土,头望前方屋顶砖瓦。这边的砖瓦看着有些年头,他轻身功又算不得好,只怕这瓦片禁不住他的重量。便是禁得住,碎砖断裂造出的动静亦是不小,这般反而容易暴露行踪。
身后足音越来越近,不过瞬息后,追逐沈郁的黑衣人拐过巷角,面向方才沈郁伫立之地。
但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片落在地上的碎瓦。
男人足尖一点,如灵活的黑猫跃上屋檐,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时间足够那个男人走远,巷角水缸的盖子才缓缓打开一个缝隙,一只瘦削苍白的手从缸里伸出来,反手掀开盖子,沈郁由水中缓缓站起身来。
还未待他松口气,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不会以为你藏得很好吧?”
沈郁瞳孔紧缩,忽而银光一闪,他半截身子还在缸里,匕首难避,只得向后仰倒,连带着将水缸摔得稀碎。沈郁由满地碎片中翻滚一周,继而飞快起身,血与水混合成或浅或深的颜色从他身上落下,在地上晕染出一片斑驳。
沈郁的反应已是极快,然而那男人却比他更快,只一眨眼的间隙,锋芒便近在眼前。
忽闻叮当一声,竟是一物重重打在男人的刀锋之上,生生将他的匕首震开。
沈郁一怔,却见落在地上的竟是一颗亮闪闪的银元宝。顺着元宝来的方向向上望去,只见一雪白身影手执折扇翩然而立,明月在其头顶,月色将其朦胧得恍若天人。
白衣人足尖一点,轻飘飘地由数尺高的望台一跃而下挡在沈郁与黑衣人之间,广袖飞舞,扬尘四散。
恍惚间,眼前的蹁跹与当时月下落崖时飞身救他的身影重合。沈郁心如擂鼓,一时竟忘了行动。
黑衣人横刀于身前,冷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何故来横插一脚?”
沈郁直直望着身前人的背影。
而白衣之人并未回话,也未转身,只侧过半面脸,声音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深沉如清冽井水:“小友,无碍罢?”
他侧过头的那一瞬,沈郁所见亦是一张银制面具。不过与那黑衣男子所戴的朴素银色面具不同,这人面上的银面具花纹繁复,勾勒出一张美人的面庞来,在眼尾的位置嵌着一颗很小的朱红色宝石,像极了美人眼下朱砂泪痣。
可与那过于阴柔的面具不相称的,是那人面具下半遮半掩着的眸子,太过深邃幽暗,杀意沉淀其中。
但当余光落在沈郁身上,杀意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春风细雨似的温柔。
沈郁只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这般目光。可他不敢信,也不敢认,思绪翻涌着,只喃喃一句:“无碍。”
得到应答,那人低低一笑:“嗯。站在我身后。”
说罢,手腕翻转,掌中折扇唰地展开。
黑衣男人目光落上折扇,瞳孔骤缩:“这扇子,你是——”
然未待他说罢,白衣银面人足尖一点,如惊鸿掠影一般闪身到男人身前,折扇于掌中,月似的旋过一轮,寒光略过咽喉。
那男子武功不低,几乎是刹那间后撤,却仍晚他一步,一道细细的红线横在他的咽喉,血珠缓缓渗出,越流越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男人张了张口,喉间仅仅挤出些嘶哑之音,仰面倒地。
沈郁则怔怔地望着这个如谪仙又如修罗一般的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人从出手再到回退于自己身前也不过转瞬之间,沈郁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出招,回过神时他已翩然立于月色之下。
沈郁忆起男人所言,将视线落在那把折扇之上。
他手中折扇扇骨玲珑,似玉非玉,雪白扇面清透丝滑,月华莹莹辉光在其上缓缓流动,竟似传说中的鲛绡所制。扇上绣着的赤红色彼岸花栩栩如生,宛若自扇中生长出来。扇上染着点点血珠,被那骨感修长的手轻轻一抖抖落在地,再看扇面半点脏污也不曾沾染。
“璇玑楼的谢卿谢楼主不是向来不管这些江湖事的么?”
沈郁循声望去,曾被他甩开的黑衣女子于飞檐之上,手握弯月刀,凌风而立。
谢卿轻笑:“真是不巧,谢某瞧这孩子颇有眼缘,倒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他无恙了,望姑娘见谅。”
“我奉劝谢楼主若是不清楚他的身世,还是莫要再插手的好。”那女子话锋一转,“还是说谢楼主有意为之?总不应该。谢楼主又怎会与那些臭鱼烂虾一般,什么腐尸烂肉都要分一杯羹。”
谢卿从容道:“谢某不过是个生意人,不关心江湖事,也确实不知他是何出身。他到底也不是一个黄毛小儿,姑娘便是捉了他去又能得到怎样天大的利益?不若姑娘回去跟你们那边人商量商量,开个价,我想你们想要的,我璇玑楼也未尝出不起。如何?”
能说出这话倒不是他谢卿狂妄。璇玑楼是在短短一年内于都城地价最值钱的街市拔地而起的商铺,而后璇玑楼楼主谢卿不过用了两年时间,便让东州的各大主城都立起了名为璇玑楼的商铺。
而谢卿,亦是江湖中的一段佳话。
飞叶抛金夺千魂,腥尘不染雪满身。
这诗讲得是谢卿云游四方之时只身屠江湖第二恶人的贼窝,解救被掳做妾的下山历练女弟子之事。
面戴银制嵌宝面具那人绯衣蹁跹,一枚枚铜钱或是金银叶子自指尖飞出,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踏月光款款归来,身侧是被救下少女,身后是尸骸遍地,而他衣衫纤尘不染,只落得红衣墨发上白雪片片。
他笑送少女与同门相聚,忽而面具滑落,一只莹白玉手飞速将其扣上面颊,可还是被人窥到半张侧脸。
他生得双如夜空般澄澈、如星月般明亮的眸子,只望进一眼,便再难忘却。
明明见过他真容的也不过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可后也不知怎的,江湖传闻传来传去,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竟落在了这个常以面具示人的谢卿身上,真是奇也怪哉。
闻言,沈郁心下大震。那女子则道:“我知谢楼主家财万贯,自然拿得出诚意,只不过我们此番并未求利,其间恩恩怨怨,非他不可。好意提醒谢楼主一句,若楼主执意要护着他,日后怕是可不止与我们一方为敌。听闻楼主乃是远离江湖的闲云野鹤,如今当真要为他卷入纷纭之中?”
谢卿轻笑,手中折扇一展:“巧了,谢某只瞧中这一个,非他不可。”
女人不置一言,只是定定望着二人。半晌甩手,灰色弹丸落地碎裂,霎时烟雾弥漫,只余她的声音夜空中回荡。
“鄙人自知不敌,今日非良时,谢楼主最好是随时随地护住这孩子。我们改日再会。”
沈郁捂住口鼻,隐约白衣人闪身人挡在他的面前。不多时烟雾散去,方才被割破脖颈倒地的男人已经被女子带走,谢卿立于他三步之外,缓缓转身。
未待沈郁开口,谢卿浅浅笑了声,素指扣上面具,稍偏转头取下来。
月华微凉,晚风自他背后而来,发丝摇乱,半掩他含笑的眸。他以指尖挑理乱发别于耳后,衣袖随着他手的动作滑落下来,一根褪色的红绳在他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分外醒目。
“沈小少爷,你说巧不巧?我们又见面了。”
他莞尔一笑,沈郁的视线便由手腕落回到他眉眼之间,月华在他含笑的眸中流淌,灿灿生辉。
沈郁指尖轻颤,缓缓握拳,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竟真是他盼着的人。
“你瞧,我后路已断,踏入这摊浑水,再想明哲保身怕是不能了。”长鱼舟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目光真挚,掷地有声,“想护你是真的,无关你的出身家世,只为你这个人。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郁心口震荡,下意识伸出手,被长鱼舟牢牢握在掌中。
是夜,二人回到璇玑楼分铺。
铺子里老管家年事已高,林岸唤他先去休息,兀自支了盏灯,边翻看账本等长鱼舟归来。夜半,门吱呀大开,他自昏暗灯火下抬头,琥珀色眸子自瞧见那意外之人起倏然冷下。
长鱼舟没来由心虚:“我方才——”
“公子何需与我解释什么。”林岸打断,他起身收敛桌案上账本抱入怀里,“这是公子的决定,属下不敢多言。更深露重,公子早歇息。”说罢径自离去。
长鱼舟尴尬一笑,与沈郁解释道:“我们自幼相识,一同长大,他非是厌你,只是早年经历得太多,所以未免谨小慎微,你莫怪他。”
二人回到卧房熄灯躺下,沈郁被问及这些日子的遭遇,他告诉长鱼舟自己是如何被捕,如何在跟着那两人行两天路后趁机逃脱。长鱼舟听得心惊,只万幸还好那两人恰巧带着沈郁路过单阳。
夜深,安神香袅袅,弥漫整个屋子。
经日劳心伤神,沈郁躺在长鱼舟身边睡得很沉。
长鱼舟望着身侧人,眸光深沉。
那日分别之后,每当不经意瞧见手上红绳,便会想起那个宁可受冻也要归还他衣物的小崽子。
君子的风骨是这么用的?直脑筋。
长鱼舟常被气得发笑。可笑过之后,又免不得惆怅懊悔。
他真心喜欢这个臭小子。倔驴一个,但是重情重义。
所以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先前再费些心机;倘若没有权衡利弊,恐徒增隐患,也恐被情感左右,那么或许便能让沈郁心甘情愿留下来也未可知。
所以再次相遇,隐患也好、感情也罢,长鱼舟不想再去管那许多。
今日那两个黑衣人长鱼舟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只若他想,那二人绝不能活着离去,但他没有。沈郁离去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沈郁不肯留下,不过是不敢牵累于他。
所以今日他抛出身份,断掉后路,以此明意。
这非是最理性的法子,但却是最直白的表达。
他要让沈郁知晓,无论如何,自己敢与他同行。
多年前亲眼瞧着他最爱的少年与世长辞;如今,他无论如何,也要守这个少年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