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长鱼舟回马车时双唇已被冻得乌紫,抱着汤婆子灌了一满壶热水也没缓能过劲来,人抖得像个筛子,不多时就发起了热。
林岸利落将人安顿好,为其添新被褥。同时再瞧沈欲愈发神色不善:“他向来身子不好,你——”
“哎呦,林哥哥好凶。”长鱼舟笑着打断他的话。
林岸瞥他一眼,冷哼:“烧死算了。”随即掀帘子下车打水。
沈郁愧疚万般,守着长鱼舟贴身服侍整夜。
转日,长鱼舟精神好了些,奈何食欲不佳,沈郁便给他剥橘子吃。
长鱼舟他见他剥个橘子都能剥得满脸凝重,不由失笑。
这孩子与长生模样相像,可性子却是半点也不像。长生乖巧伶俐,而这孩子骨子里有股子狠劲儿,活脱脱一个小狼崽子。
便是匹小狼,也非是白眼狼,好生驯养当是能养熟的。
他们原计划是快马加鞭,赶在日落前抵达单阳城。不过长鱼舟病得严重,上午还有精神打趣沈郁两句,到了正午便又烧得不省人事。林岸怕他受不住颠簸,驱车先在附近的宁城落脚。
宁城虽是城,可实际比个村也大不到哪去,骑上匹老马只一盏茶功夫就能绕着城跑上一圈,完全就是个穷乡僻壤。
他们踏入的这客栈瞧着有些年头了,房梁门槛上写满了岁月沧桑,墙皮还算完整,只零星几处用褪色的红纸福字打了补丁。
长鱼舟被林岸背着,浑浑噩噩抬起眼皮,苦着脸喃喃:“我大抵还能坚持到单阳……”
林岸取出银钱交予账房,淡淡道:“公子忍忍吧。”
老板娘亲自领他们众人上楼,钥匙拧开房门,房子不大,该有的家具虽然齐全,不过大多老旧。
长鱼舟胃口反酸,此刻也顾不上什么房屋好赖,蜷缩在床痛苦闭目,脸烧得通红。林岸扯来被子盖他身上,面色凝重,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不太会煎药,去寻个郎中来。”
长鱼舟应了声,忽又出声唤道:“诶,等会。”
林岸站住脚,长鱼舟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就要下床,林岸按住他:“别起来,要做什么我去。”
长鱼舟遥遥一指桌上笔墨:“风寒方子让郎中配方子便是,再帮我写个那孩子的。”
林岸眉头微不可查一皱,坐下执笔。
病里的长鱼舟俨然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仿佛随时可能昏厥过去。这药方很长,他每说两三个药材便要停下喘息片刻。方子还没写完,林岸便再瞧不下去,悄然握拳强压怒火:“他的方子让郎中号脉拟个方子就是了,公子这又是何苦来?”
长鱼舟一笑摇头:“寻常郎中怎么懂得江湖的毒,终归我的方子好些。”
林岸默然,忽而转过头来,目光扫了一眼门口,见被派去做些琐事的沈郁还没回来,于是他正色:“公子,少公子已经,已经不在了。”
长鱼舟笑意一僵,半晌悠悠叹道:“我知道。”
林岸抿抿唇,道:“公子,恕我直言,这孩子来历不明,如今江湖动荡,将他留在身边风险太大。且这孩子与少公子生得相像,公子难免受其皮囊影响。”
长鱼舟垂眸,眸色深深沉沉,半晌倏然一叹:“我明白。”
林岸神色稍霁:“那公子——”
长鱼舟苦笑一声:“将方子写完吧”
林岸深深一叹,垂眸应下。
半盏茶后,林岸吹干纸上墨迹,握着钱袋和药方出门,沈郁正端着盆热水上来,他眼尾冷冷一扫,与他错身而过。
沈郁垂眸,脚步不自觉渐缓慢,万般愧疚迈步进了屋。
长鱼舟裹着被子,对他笑眼盈盈:“热水么?替我擦擦脸。”
沈郁浸湿手帕轻轻擦拭他的脸颊,长鱼舟力气耗得干干净净,阖上眼意识便愈发模糊,头重脚轻。
不知何时入梦,恍惚之间好似回到过去。
十二三岁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坐在花树下曲折脚,将才六岁的长生抱在腿上,杜撰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讲给他听。偏长生听得起劲,他就问长生日后想不想当大侠。长生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说以后不当大侠,他要一直跟哥哥在一处,安稳过日子。
不多时画面一转,他趴在地上,遍地都是血。他两眼发黑,耳边依稀是师傅责骂声与鞭子抽裂皮肉的声音。长生哭得厉害,忽而趴在他身上企图为他挡住鞭打。
长鱼舟想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没事,哥不疼”,可话未出口,时间就变换到了几年之后。长生躺在了病床上,已然油尽灯枯之状,却仍笑着,拉着他的手说想看北方的雪。
长鱼舟溺在混乱的梦境中,快要被汹涌的情绪压得窒息,这时忽闻有人轻声唤他。他缓缓睁开眼睛,然而眼前人与梦中人的身影交叠,叫他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你睡了许久,好似做了噩梦。清醒一下,药煎好了,我去取来。”
沈郁才起身,忽而被那人握住了胳膊。
长鱼舟满脸冷汗,凌乱地发丝黏在脸颊上,眉紧蹙着,眼底一片氤氲,似是当真难受得紧。这人直直望着他,眼中却未有焦距,只握着他胳膊的手用力得近乎发颤,半晌喉头一哽:“长生……”
沈郁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那人的散乱的目光渐渐聚于一处,他望着自己,唤的还是那个名字。
沈郁动作一僵,困扰他多日的谜团瞬间豁然开朗。
这个人对他好得反常,起初沈郁曾怀疑这个人清楚自己的身份,刻意做戏来骗他上钩,可再一细想就觉得不该,那人若要制住他简直轻而易举,又何必来与他兜圈子。
他也从不觉得自己不是个讨喜的人,这般沉闷的性格,这样古板的作风,与那些街市上明媚如风天真烂漫的孩子相比,简直就是一块笨重的木头疙瘩、路边硌脚的石头。所以从那人身上得到的善意与关怀,足以让他满腔疑问、惴惴不安。
而此刻得到的答案,叫他一颗心都沉入冰窟,全身血液都飞速冷了下来。
善意也好,关怀也罢,全是仰仗于他口中的“长生”。
仰仗他们这张相似的皮囊。
沈郁将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眼底一片黯淡。
自与长鱼舟相遇之后,他便陷入迷茫之中。
他亏欠这个人太多,恩情永远也还不完。不过他拥有一张神似长鱼舟故人的脸,可以成为那人思念的一道残影,落于这虚幻的现实之中。
但不该是这样。
“我名沈郁,郁郁葱葱的郁。”他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欠你一条命的是沈郁。”
长鱼舟仍是浑浑噩噩,许久之后才大梦初醒般睁大了眼,惨淡笑笑:“抱歉,睡迷糊了。”
“我有个弟弟,乳名虽是长生,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若是活着,大抵与你一般年岁。你们生得相像,不过性子不太像,他更吵闹一些。”
谈及故弟,长鱼舟面色十分柔和,他眸子微垂,笑得很浅,眸中却是晦暗不明。
沈郁未置一言,低垂着眸子,眼底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他将药碗递过去,低声道:“趁热喝。”
长鱼舟接过药碗,头脑仍是昏沉,故而并未察觉对方的情绪。只道:“我包裹里有个红色锦囊,里面装着香,劳烦你去帮我点一个。”
沈郁去点了香,这安神香乍闻来温暖清甜,若细闻,便可捕捉到一丝浅淡的苦涩,这是他那天没察觉到的。
香中掺杂的苦味与此香的主人极为不搭。那般娇生惯养的人,估摸都喜欢温甜花香,再怎么也得是庄重清冷的檀香,总之与苦调半点不沾边。
沈郁点香的功夫,长鱼舟已经把汤药喝净了,倚着软枕望来:“这香名‘夜续’,有解乏安神之效。”
沈郁应了声,放下余下香料,去旁边浸了条帕子往长鱼舟额头上搭。长鱼舟看着他,忽然道:“小郁?”
沈郁抬眸望他一眼,一点头算是回应。
“好名字。”长鱼舟眯着眼睛笑了笑:“既无处去,便留下来吧。”
沈郁眉毛浅浅一蹙便舒展开,从长鱼舟手里接过空药碗,缓缓摇头:“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长鱼舟摇头:“这些是我自愿做的,也无需你报恩,更不想用恩情拴着你。”
沈郁紧紧抿着唇,欲言又止。
长鱼舟便静默等他,半晌,等得一句:“恩就是恩,我不想欠你。”
一句话将他们之间的界限画得太清楚。长鱼舟不由苦笑:“若你真不想欠我,就再留三日。我不想前面努力付之一炬,三日后你服下最后一剂药自可离去,我们桥归桥,路——”
长鱼舟正说着,忽然瞧见站在他面前的孩子将眼帘垂得很低很低,贝齿深深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自他们相遇以来,这孩子一直老气横秋的样子,鲜有喜悲于色的时候。长鱼舟自知方才语气太冷,支起身子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想桥归桥路归路,”沈郁忽而道,他鼻尖泛红,双手紧握衣摆,紧咬着的唇缓缓张开一道缝隙,声音微不可闻,“不想你只是恩人,所以才不想欠你。”
听懂沈郁话外之音,长鱼舟心头一震,那双凤眸冰霜化尽,笑意似春水缓缓荡开。
“虽然先前同你说过,不过再介绍一次。我名长鱼舟,逆水行舟的舟。表字云止。我不大喜欢这个表字,所以寻常熟人唤我‘阿舟’。”长鱼舟莞尔,眸子柔光潋滟,“不许忘了。”
月落流波处,舟行烟雨时。
沈郁几乎是瞬时便想到这样的句子,比起“逆水行舟”,长鱼舟在他心里更似是这般的,似静而动,朦胧不清。
沈欲抬眸。屋内烛火葳蕤,长鱼舟笑眼盈盈,眼底流光微澜。
“沈小公子,我们来日方长。”
沈郁颔首,耳尖微红而不自知。长鱼舟鬼使神差抬手轻轻一触,蓦地回神,改作将他额角乱发拨到耳后。他笑问:“你的药吃过不曾?”
沈郁答是,长鱼舟点点头,以手撑床坐起身子:“将我针袋取来。”
沈郁没动:“施针便罢了,你好生歇息。”
长鱼舟摇头:“这套针法是以内力调动你血脉运转以适应猛烈的药性,还需再施针三日,如若中断一日,药性反而会加重你的内伤。”
沈郁抿唇,全不在意:“伤便伤。”
“你这孩子。”长鱼舟颇为无奈,手掌在他额头胡乱一揉以作小惩,“方才睡过现下好了许多,你拿来便是,别让我前功尽弃。”
沈郁拗不过,只得依言褪下上衣坐在床边上。长鱼舟跪坐其身后,取金针掠过火苗,下针前还不忘打趣:“我这头晕眼花,万一手下不准给你扎废了可如何是好?”
沈郁一脸淡然不为所动,长鱼舟低低一笑,收敛心神为其施针。
内力顺着落针之处源源不断传来,温热之感不断蔓延。沈郁阖目运转内力,却总忍不得分心去听着身后咳嗽声。
便又想起昨夜寒风彻骨时,将他紧紧包裹的温软狐裘,以及月下人颤抖的拥抱。
心绪波动,内力游走也越发紊乱。
“别分心。”身后人出言提醒。
长鱼舟病里施针,体力透支尤为严重,便是连声音里都透出几分难耐的喘息,但内力却源源不断传输过来,安抚着他因走神而逐渐紊乱的气息,泉流一般缓缓淌过全身经脉。
沈郁再不敢多思,静心调息。
良久之后,长鱼舟收罢针,便又病恹恹地躺下了。店小生叩门送来餐食,沈郁没有肉汤,长鱼舟也只有一碗很稠的肉粥,低头才喝几口便挑剔这粥米煮得不软,猪肉太腥,难以下咽,不肯再吃,最后被沈郁逼着灌下整碗。吃过饭不多时复又睡了过去,沈郁守他直到深夜,半夜又听他呓语,喊冷。
破客栈窗子漏风,沈郁将炉火烧得及旺却仍是不算暖和。他目光犹豫,最终窸窸窣窣爬上床去,将瑟瑟发抖的人小心翼翼抱进怀里。
长鱼舟断断续续烧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方见起色。
病里久卧不愿再睡,长鱼舟唤沈郁与他闲谈几句。
沈郁拉了小板凳坐在长鱼舟身侧:“说来,那日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长鱼舟道:“怕你逃了,早在你身上洒了夜粼粉,那晚我沿着亮光一路寻你足迹,不过因你换了衣服,身上所沾粉末剩得不多,为了寻你快把眼睛看瞎了。”
沈郁疑惑问:“夜粼粉?”
长鱼舟颔首,抬手指向大氅,沈郁从中摸出个薄薄的小水晶片。
长鱼舟道:“月光下透过特制的水晶片能看到闪光。夜粼粉就在我行囊里,用白瓷瓶装着,余下的给你拿去玩。”
沈郁神色微变:“你寻常也用这东西寻人?”
长鱼舟笑着摇头:“这哪里是寻人用的。在野外碰见那些未长成的珍稀草药,便在周围撒上夜粼粉,来日好寻。”
沈郁对这些新奇东西颇有兴趣:“那若是下雨,岂不是全冲掉了。”
长鱼舟为其解答:“夜粼粉遇水不化,也无甚害处,和土混在一起,就不会被雨水冲去,镜片照得见。”
沈郁颔首,长鱼舟见他爱听这些,又讲了许多江湖上不太多人知晓的稀奇物件。这一日过得甚快,长鱼舟与沈郁寻常地说笑,寻常地用饭,寻常地看书,谁也没提离别与否。
只是连沈郁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停留在这人身上的目光,较平时还要久上这么一点。
夜半,长鱼舟先入梦会庄公,沈郁收拾过杂物,坐在长鱼舟床边出神。
是时候该离去了,但他不擅道别,故而一拖就拖到现在。
不过也罢。
沈郁起身,他没有行囊,原本是有的,不过现在全丢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长鱼舟买给他的衣物。他想了想,取来纸笔写了张欠条落在桌儿上,眼瞧时间还早,遂行于长鱼舟床前驻足。
这人寻常笑起来吊儿郎当,一双凤眸眼波流转,偶尔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眼下睡时只见得一张苍白面颊、一双温柔缱绻的眉眼、扇似的长睫、薄厚均匀轮廓柔和的浅淡唇瓣,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如乖顺的白兔。
沈郁描摹着这人的眉眼,一遍又一遍,生怕经年之后,这副容颜会在脑海中渐渐淡去。
可又怎会忘却?月下的翩然一跃、充斥着药香与血腥之气的怀抱,还有紧紧贴合的颤抖心跳,足以叫他回忆一辈子。
只是不舍;只是怕这惨淡之身命薄,活不到重逢的那日;只是恐人海茫茫,故人难寻。
沈郁久久凝望,任时间燃尽烛火。他在一片昏暗中低下头,解下手腕上以红绳系着的珠子,轻轻系在长鱼舟手腕上。
这颗珠子沈郁自幼便戴着,红绳随着他年纪增长换了许多次,如今这条在他戴来微微松快的绳结系在那人手腕上刚刚好。
只可惜绳结有些旧了,珠子也看不出材质,瞧来便不像是贵重之物,是连人伢子瞧见都不屑取去换钱的东西。沈郁生怕这样的手绳,配不上那人藕节似莹白的臂,入不了这人的眼。
可这却是他身上唯一重要的、可以留作信物的东西。
东方既白,熹微晨光落在窗纸之上。
沈郁倏然一叹,视线最后一次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转身取外袍披身。系衣带之时,忽觉胸口微微凸起,他伸手去摸,随后从衣袋里掏出只白底红边、绣着游鱼的荷包。
荷包里叠放许多银票,大抵是怕被察觉,压得很是齐整平坦。
那人早知他要走,也懂他决意要走,故而未多挽留;怕他忍饥挨饿,便只悄然留些银钱,藏在衣中。
离别之意陡然于心口炸裂开来,引得鼻尖酸涩难耐。沈郁抬手狠狠按了按眼眶,未拒其好意,只在欠条上又多添了一笔,便推门而去。
甚至未敢回头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