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呼吸微滞,可那人说完便真的再无动静。一路行来,长鱼舟与车夫闲话,沈郁便攥着那枚剥净的橘子,默不作声地将他打量了个透彻。
这人面上端的是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却总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意。可若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偏又能在眼波流转间,泄出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教人捉摸不透。
细看之下,他的衣着更是暗藏玄机。那袭月白长衫远看素雅,近观才见银线绣的三两竹影——竟是幽州锦的料子,竹叶脉络分明,绣工绝非寻常。单这一件衣衫,便抵得寻常百姓十年嚼用。马车内陈设更是奢靡:雕着九狐戏珠的鎏金汤婆子嵌着鸽血红宝石,翠玉茶盏上荷叶田田游鱼栩栩,黑曜石与羊脂白玉制成的棋子静静躺在紫檀棋盘上......
沈郁越看越是心惊。什么江湖郎中能有这般排场?可细想武林中各派翘楚,也无一人与这人的气度年岁相符。
最令他不安的是,竟完全看不出这慵懒男人武功深浅。如今自己内力全失、伤势未愈,贸然行动绝非明智之举。不如暂且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他们在这座边陲小城的客栈落脚时,晚霞正将青石板路染成橘红色。长鱼舟吩咐林岸要了两间上房,接过黄铜钥匙时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沈郁跟在后面,忽觉脊背一凉——可回头时,只看见林岸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门后。
"发什么呆?"长鱼舟斜倚在雕花床柱边,刚沾到床褥又起身,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小楷。他指尖轻弹纸面,对候着的店小二道:"先照着这个炖汤,其他菜色要清淡的,忌发物。"忽又转向沈郁,"你想吃什么?"
沈郁怔了怔:"我?"
"此处可还有他人?"长鱼舟失笑。
"……随意。"
"那再加道甜点。"长鱼舟将纸条递出,忽又改口,"罢了,去吧。"
待房门合上,他解下狐裘随手一抛,朝沈郁招手:"过来,褪上衣,我为你施针。 "
沈郁沉默着褪去衣衫,盘膝而坐。长鱼舟指尖掠过烛火,九根金针在火光中泛起流金般的光泽。只见他手腕轻转,金针已没入穴位,针尾微微颤动,如金蝶振翅。
沈郁只觉针落处泛起暖意,渐渐汇成温泉般的暖流。这时耳边响起清润嗓音:"运气。"
两股内力在经脉中交汇,长鱼舟的内力如春风化雨,所过之处淤塞尽消。不过周天运转的功夫,沈郁便觉闭塞的经脉豁然贯通。
"你这身子..."长鱼舟收针时眉头微蹙,"旧伤叠新伤,是下山历练还是专程来找打的?"指尖掠过他嶙峋的肋骨,"师门连饭都不给吃饱?"
沈郁睫毛轻颤。
"罢了。"长鱼舟拂袖,"养好伤便送你回去。"
"回去?"沈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长鱼舟眼波流转,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唇角噙着几分戏谑:"若是不舍,留下也无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青瓷与指尖相映成趣。
沈郁呼吸微滞,心绪翻涌难平。眼前之人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却偏生作出一副慵懒模样,斜倚窗边时连发丝都透着漫不经心。这般矛盾,令他如坠云雾,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敌是友。
"既然肯放我走..."沈郁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为何相救?"
"恰巧识得那买主,知你若被他带去,大抵是有的好受。一时兴起,便截了胡。"他忽而展颜一笑,眼角细纹里藏着几分顽劣,"我行事向来随心,看你顺眼罢了。"
沈郁虽心存疑虑,念及这几日疗伤之恩,终是郑重行礼:"前辈大恩,没齿难忘。"
这一声"前辈"叫得长鱼舟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见少年卸下几分防备,他便闲闲试探,指尖轻叩案几的节奏与窗外竹影摇曳的沙沙声相和。奈何问及师承来历,沈郁皆三缄其口,只道:"年方十四,余事不便相告。"语毕抿唇,下颌线条绷得紧。
长鱼舟也不恼,转而与他品评诗文。
二人从《楚辞》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谈到《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星象二十八宿聊至兵法三十六计。烛花爆响时,但见少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言谈间竟无半分稚气,倒像个久经沙场的谋士。长鱼舟暗自称奇,欣赏之意愈浓,连斟茶时都不自觉多倾了几分。
正说到"上兵伐谋"时,忽闻叩门声起,三轻两重,却是晚膳已备。
时值初春,新蔬未盛,案上肴馔以清鲜鱼脍与嫩禽为主,间以霜白菜、春山笋与野菌数味,虽非珍馐,却颇见巧思,分量亦恰到好处。
沈郁早已饥肠辘辘,然寄人篱下,不便贸然就食。长鱼舟径自落座,瞥见少年局促模样,不由失笑:"瞧我作甚?坐下用膳。"
"多谢。"沈郁轻声道,待长鱼舟举箸,方夹起近前的一筷鸡丝豆腐。白玉般的豆腐裹着细嫩鸡丝,入口即化。长鱼舟假意啜汤,半垂的眼帘下,目光细细打量着少年——但见他执箸的指节修长,进食时虽不迟缓,却始终保持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仪态。
挑剔如长鱼舟,略尝几味便搁了银箸,目光愈发坦然地流连在沈郁身上。少年专注用膳,良久才惊觉那道灼灼视线,含着半口食物茫然抬首,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眼眸。
"你且用着。"长鱼舟低笑转眸,执公筷为他布菜,"留些余地,待会还有汤品。"
话音方落,店伙已捧来一盅排骨汤。奶白汤面上浮着两叶青翠,骨肉醇香间糅着若有似无的药香,教人闻之生津。这盅本置于长鱼舟跟前的药膳,却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推至沈郁面前。
沈郁怔怔望着青瓷汤盅,忽而想起长鱼舟入门时写就的那页笺纸——原是特意为他备下的。心头蓦地涌起万千思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趁热用罢。"长鱼舟温声道。
沈郁不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却仍将汤盅捧得郑重,连最后一滴都细细饮尽。经年之后,他早已记不清那碗汤的滋味,唯记得那是漂泊岁月里的第一口温热,带着淡淡药香,恰似对面那人含笑的目光。
晚膳用毕,夜色已深,长鱼舟眼睫微垂,倦意渐浓,遂起身点燃金兽香炉中的安神香。
沈郁静坐凝眸,望着炉中袅袅升腾的青烟,那幽淡的香气随烟丝缓缓晕开,恰似先前枕于那人膝上时,所嗅得的温润气息。
他正出神,忽闻衣料窸窣,抬眸时,长鱼舟已褪去外衫,斜倚榻上。沈郁本欲取来被褥打地铺,却被床上那人轻声唤住:"初春大冷的天,打什么地铺。"
这一次,沈郁并未顺从。他铺好被褥,正欲躺下,却听长鱼舟笑道:"扭捏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话音未落,那人已翻身而起,一把将沈郁拦腰抱起,轻轻掷回床榻。待吹熄了多余的灯盏,只余一盏微弱的烛火摇曳。回首望去,只见沈郁紧贴床内侧,瘦削的身子蜷作一团,活似一只受惊的壁虎。
长鱼舟不禁失笑,掀被上榻。
沈郁听得身侧被褥翻动的声响,又往床缝里缩了缩,面壁良久,直至身后呼吸声渐沉,方才缓缓转身。
长鱼舟仰卧而眠,墨发如瀑,铺陈在素白的床单上。烛光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微芒在纤长的睫羽间跳跃,将那张面容勾勒得格外柔和。
沈郁偷眼瞧着,心头忽生几分赧然,忙将脸埋入被中。黑暗吞噬了视线,鼻尖萦绕的安神香却愈发浓郁,比那香炉中渗出的气息更为温软,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那是独属于身边之人的气息。
本该抚平心绪的香气,却令他陷入更深的惘然。
流离失所、被人追捕多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安然共处,受其施针喂药,同食共寝,乃至同榻而眠。
沈郁心想,自己约莫是疯了。
他又悄悄掀开被角,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窥视。眼前人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忽而侧身转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沈郁心头骤然一紧,忽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头顶,像抚弄猫儿般轻轻揉了揉他的发丝。
"睡不着?"那人眼睫未抬,嗓音里还裹着未散的睡意,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沈郁下意识地往被窝深处缩去,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半晌,他忽觉这般作态实在羞人,却又不敢贸然掀被而出,只得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地捕捉着被外的动静。
僵持了不知几时,久到肩背都泛起酸意,久到被中空气渐渐滞闷,久到面上热意终于褪尽,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长鱼舟呼吸绵长安稳,早已沉入梦乡。
沈郁凝望着他的睡颜,心头却翻涌着万千思绪。
这般毫无防备,究竟是真心相待,还是另有所图?
他悄然抬手,掌心暗蓄十成内力,指尖因紧绷而微微战栗。凌厉掌风逼得几缕散落的墨发轻轻飘动,却在距咽喉半寸之处蓦然凝滞。
长鱼舟依旧睡得安稳,眉目舒展。
沈郁的手臂悬在半空,心中天人交战。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可锦衾中的暖意令人沉溺,身侧人散发着的慵懒气息,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温柔禁锢。紧绷多时的身躯不自觉地松懈下来,连日奔逃的疲惫与惊惶,此刻都化作了蚀骨的倦意。他只想就此陷进这片柔软之中,不问前路,不思过往。
或许......不必急于这一时。
如今内伤未愈,而长鱼舟医术精妙,不妨将养几日,待伤势好转再作打算。届时若遇追兵,也能多几分脱身的把握。
这并非借口。他对自己说。
最终,他缓缓收回手,重新缩回锦被之中,将自己蜷作更小的一团,几乎要嵌进墙角里。暖意如茧,层层包裹,困意似潮,阵阵袭来。沈郁的呼吸渐渐绵长,所有未解的挣扎与迟疑,都在夜色温柔地抚慰下归于沉寂。
然而他并不知晓,就在他沉入梦乡不久,身侧之人却在摇曳的烛影中悄然睁开了双眼。那双眸子清亮如许,哪有半分睡意。
长鱼舟微微偏首,目光落在沈郁单薄的身影上。烛火昏黄,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动,映照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深意。
良久,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浮上唇角,在明灭的灯火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