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将承阳殿染上一层金灿灿的黄。萧祁一袭玄衣,孤身一人坐于殿上,斜阳余晖,将他孤家寡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影子直抵殿门,殿门处,太子妃冯如一袭朱红宫装,明媚迤逦。
觉察到身前人的到来,萧祁抬眼,眼中略带倦色,“她去淮安侯府了?”
冯如颔首,“估摸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冯霖执拗,因为外人与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她都与这个名义上的大哥已经多年没有往来,此番若非得萧祁默许,她也不敢劝说萧旭去探望刘承胥。
闻言,萧祁起身。
不用说,冯如也知道,他是准备去未央宫。
未央宫早已备好了浴汤,衣裙褪去,萧旭将整个身子没入浴池中,宫人来捡地上褪下的衣裙时,萧旭冷声吩咐道:“全部拿去烧了。”
浴房内萦起一层水汽。萧旭用力揉搓着自己被刘承胥碰过的每一处地方,直到身上磨起一道血丝。
进来添水的红菱忙将素巾夺了过来。
手中乍然失去依托,萧旭回身望向夺走她素巾的红菱,本若明月般清丽的眸子亦于此时再次蒙上一团散不开的雾。她失神许久,而后絮絮道:“红菱,此生,我再也出不去了。”
红菱陪伴萧旭多年,最是明白她的艰难。
她端着嫡公主的身份,在北汉时,要求自保;回到南国,又要扮演好一个得体大方的帝女,一个能辅佐储君的好妹妹。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强塞给她的东西,是不是她想要的。
她甚至,不能将一丝脆弱和喜恶示于人前。
红菱找不出宽慰之词,她只有默默地从储物架上取出上好的金疮药,仔细为萧旭抹上,末了再覆上层珍珠粉,掩盖住萧旭脖颈间的斑斑红印。
上药时,一抹玄色身影立于浴房前,红菱担心地看向萧旭,萧旭却只是还以她一个宽慰的笑意,“你先出去吧。”
待红菱离开后,萧祁阴沉着一张脸,径直走到浴桶前,他没有说话,一双眼直直落于萧昭的唇畔。
刘承胥咬破的伤口已然结了层淡淡的痂壳,被红菱抹了药膏后,那里萦着粉嫩的光。
萧旭从容分析着从刘承胥口中套得的情报,“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有人要搞垮冯游之,哥哥大可以借势而为。原本父皇的意思,也是想要废相的。这么多年,冯相虽然也有意无意地在放权,但即便如此,丞相的权力还是太大,终归是个隐患。”
“哥哥觉得呢?”
她说了许多话,萧祁都没有回应,一双眸子不知何时已从阴沉转为疼惜。
他们二人自还未出生就被绑定在了一起,出生后又于北汉为质,相依为命数年。所有事情,萧旭永远以他为先。甚至一开始在北汉,计划里应该喝下红豆粥的是他,萧旭却抢先他一步喝下。
他经常在想,如果没有那碗红豆粥,刘承胥或许就不会注意到萧旭了。他深知以刘承胥的能力,不是非要一个南国公主才能坐稳储君的位置。
他对他这个风华绝代的妹妹,蓄谋已久。
念及此,一向从容不迫的年轻太子,手颤巍巍地抚上萧旭的唇角,哑然开口道:“他碰你了?”
在萧祁出现那一刻,萧旭早已恢复冷静,她沉声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牺牲,换来一个消息,不亏。”
萧祁面上依然沉着,手却不自觉紧成一个拳,他恨道:“是不是只有萧顺不在了,你才安心?”
萧旭点头,“不尽如是。”
他们从北汉回到南国,一路颠沛,被人追杀。
他们曾一起躲在过饲马的马厩里,也曾将身子掩于流沙中,饮过冬月雪水,吃过草根树皮。这些经历也让他们明白,只有自己掌握实权,才是最真切的。
所以萧旭一直在尽力,帮助萧祁坐稳储君的位置。
必要的时候,除掉作茧自缚的萧顺,她认为也是有必要的。
萧祁颔首,“孤明白了,你放心,等启圣节过去,你想做什么,孤再不拦你。”
“什么都可以吗?”萧旭似是无心地问。
原本转身要走的萧祁却又回过身来,浴池的水温渐凉,浴桶里萦起的水雾业已散去大半,他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水下萧旭白皙盈润的身体,他也很清楚明白萧旭作为嫡公主被剥夺了的少女心事。
只是他,舍不得。
他有无数的借口说舍不得,譬如现下,他的理由就是:“你我都知道,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他放缓声音,像小时候那样,柔声道:“月儿,你答应过我,此生,不会离开我身边。”
……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萧昭院落,梅树底下,被萧钰温声逼问着的青棠,匍匐在地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陷进了泥地里。
她兀自摇头,只承认背后谋划之人只有萧顺一人。
彼时天际最后一道霞光已然隐退,月上梢头,晚风徐徐拂过,青棠双颊尚存有风干的泪痕。
萧昭拿起青棠陷进泥地里的手,取出素锦来将她的手仔细擦拭干净,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说,青棠却充满歉疚,颤声说道:“公主,你不问我桃夭在哪儿?”
萧昭将素锦叠好,置于青棠掌心,而后正了正青棠歪了的发钗,面色已然恢复平静,“我知道,你待桃夭亦如亲妹妹一般,你若清楚她的下落,自会主动告知我。”
“按理来说,你背叛了我,我的身边是不能再留你了。”萧昭正声道:“但是青棠,我与侯爷之所以不动声色地来盘问你,是想再给你个机会,你明白吗?”
青棠抬眼,为难地摇头。
却只听萧昭继续道:“我并不是要你背叛萧顺,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只是希望,你能从萧顺那里探听到桃夭的下落。你应该也知道,我若是直接去与萧顺对峙,并不能保证桃夭的平安。”
萧昭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透着凛冽的冰霜,她的面色依然平静,说出此话时,语气冷静沉着,不复平日里乖觉柔顺的模样。
青棠这时候才真正觉得,萧昭是个公主,是南帝的女儿。
见青棠不说话,萧昭便默认她应下了这件事情,她又问道:“你觉得,一晚上够吗?”
青棠垂眸,目色陡变,掌心素锦传来冰凉的触感。
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青棠却不容拒绝。
待青棠离开后,萧昭方才收敛起冷冽的目光,紧绷的身子因为骤然的松懈几近要再次瘫软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处置身边背叛了她的人。
来之前,萧钰告诉她,要施压,却又要让背叛之人对自己感觉到愧疚,从而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
她扶着梅树下的石桌坐了下来,一双原本狡黠灵动的狐狸眼随夜色黯淡下去,她当然也很难过青棠的背叛。
萧钰亦于她身边坐下来,同从前无数个授业解惑的夜晚一样,他温柔鼓励道:“阿昭,你做得很好。”
不同的是,萧钰神色倦怠,少了许清隽平和的气质,萧昭试探着问:“侯府走水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吗?”
彼时拂过一阵秋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在这个看似宁静的夜晚,吟出一段悦耳的曲调,萧钰闭上眼,掩去倦色,似是乐在其中。
“阿昭,你听,树欲静,而风不止。”
翌日清晨,萧钰朝见尚未归府,青棠却早早带回了探来的消息。
是龙凤楼。
青棠说,龙凤楼地下,是座暗狱,也是另一座沁芳阁。
只是她稍显迟疑,“公主,奴婢并不完全得大皇子信任,奴婢担心,这是他设下的局。”
萧昭早已换上准备好的便服,她一面束发,一面道:“青棠,你知道桃夭于我而言的重要性。你且待在侯府等阿钰回来,我去探路。你放心,在阿钰到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
青棠哑然,“公主还信奴婢?”
萧昭此时已经束好了发,对着铜镜打量,除却身形娇小,她的扮装技术愈发成熟,应该是不会让人瞧出异常,她顺口答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很清楚你的为人。”
即使这样说,萧昭出门前,还是去了一趟刘承胥所在的屋子。
刘承胥趴在软枕上,一手执卷,一手品茶,并不似个病人,看上去竟有些惬意。
见萧昭来,他一双好看的凤眼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虽未起身,嘴上却显得很热情,“哟,妹妹来了,难得难得。”
“看样子,是要出门?”
萧昭并不介意他占这嘴上便宜,她立于榻前,福了福身,显得极为恭顺,“知道殿下正在病中,本不该叨扰,只是我人微言轻,在宫里总说不上话,想请殿下帮我找人给二姐姐传个话。”
刘承胥凤眼细眯着,侧头看向一脸认真的萧昭,“你不觉得?你姐姐,根本就不会在意孤找的人,传的话吗?”
萧昭苦恼道:“侯爷又不在府中,那可怎么办才好?”
刘承胥应付着问:“怎么了?”
萧昭知道刘承胥并不好对付,她也不打算瞒他,坦然道:“前几日,我身边一个婢女走失了,今日得到消息在龙凤楼,我本想劳烦姐姐帮我套个马车去的,如今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刘承胥放下手中书卷,抿了一口白雾红茶,笑道:“姐姐麻烦不了,姐夫是可以麻烦的。孤这就派人送你去。”
侯府上下都知道萧昭是坐了北汉太子的车出去的,那她的安危刘承胥就需要负责。萧昭知道刘承胥不会那么好心。只是因为他知道今天会有一出大戏,是他很乐意看到的一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