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风雨悱恻缠绵,一连好几日,建康城都笼罩在如烟阴雨中,像是披上了一层薄纱,总让置身事外的人看不真切,或许,在他们看来,三月建康只是一幅被人徐徐铺开的柔情画卷。
画卷里的人,却是与画风截然不同的行色匆匆。正值三月开春,南帝新政施行,南北商贸往来频繁,码头边的生意人并未因几日阴雨就耽误了生意,他们永远揣有“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的决然心境,奔劳于年年岁岁的风雨之中。
这时候,一头戴帷帽的青杉女子于一群搬运重物浑身裹满泥泞的脚夫中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于码头边寻了个高处,站定后,方轻轻拈起帷帽一角,探眼向远处望去,等到雨水纷纷,斜撒下来浸湿她的眼睫眉梢时,她才终于望见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朝码头方向驶来。
为首船只上有一竹青身影,执伞立于船头,纷纷扬扬,细雨如丝,只见他长身玉立,竟自岿然不动,江面之上,他自薄雾中来,竟像是世外之人,与这码头的热闹并不相容。
应该没错了,淮安候萧钰奉诏北上,贺北汉胤帝生辰,正月出发,算算日子,近日是归期。昨日同阿简套话时,他也曾透露,今日宫中设宴,规格不小,当是为淮安候接风洗尘之宴。
为了不让公主失望,青棠早早便来码头候着,如今得到印证,她便迫不及待往淮安候府跑去。
三公主昭,年近及笄,废妃郑氏之女。九年前,因母族谋逆,族人尽灭,郑妃郁郁而终,一年后,南帝又以郑氏生前树敌太多,公主无人教养为由,将公主养在彼时年方十二的淮安小侯爷府上,此后,公主再未得见圣颜。
小侯爷萧钰是南帝胞弟淮安王的养子,淮安王战死沙场,膝下无子,萧钰身份虽不明了,南帝却待这位淮安王养子如亲子侄一般,未立功勋便破例封侯,自小与诸皇子一同教养,特许随意出入宫闱,下学晚时,更是允小侯爷与三皇子同住椒房殿中。
得此优待,小侯爷却进退有度,熟不逾矩,待人接物谦和有礼,外有风光霁月之美名。三公主被圣上下旨养在淮安候府之后,小侯爷将贴身婢女供给公主差使,又向皇后请了懿旨,允许宫中女官出宫为公主授课讲礼,此外,小侯爷在课业上也对公主多有关照,常于闲暇时为公主授业解惑,赏罚分明,待公主如亲妹妹般照顾。
于此,萧昭奉旨出宫,已有近八年。八年之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忘记父皇的模样,忘记那座冰冷的皇城,只是许多个梦回之时,她都忘不掉那双眼睛,那双母妃去世时充满希冀又让人感到绝望窒息的眼睛。
再醒来时,萧昭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嗓子干哑,发不出声,她起身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建康连日阴雨,她感风寒已有数日,得女官特许,近日不课。
窗外,新叶已上,闻得到雨后泥土混杂着青草的芳香,又是一年春来,距离萧钰离开,已经三个月那么久了。
萧昭望着窗外出神,以至于青棠进来时都未曾察觉。
青棠见公主只着了里衣,忙拿了件披风搭在萧昭肩上,一边整理披风一边道:“公主本就染了风寒未愈,若不保重身体……”她的尾音故意拖得很长,不见公主作何反应,便无趣道:“小侯爷回来该会责怪奴婢照顾不周了。”
回来?萧昭抬眼,眼中雾气一扫而尽,转身望着青棠问:“何日是归期?”言语既了,却才发觉自己嗓子发出的声音竟同公鸭般难听。
青棠侧身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边走边道:“算着日子,该是这几天了。知道您的心思,奴婢不拿此事玩笑。”
虽然萧昭身处淮安候府,但萧钰避嫌,常年寄居宫中,南帝圣恩,小侯爷的接风宴生辰礼都许在宫中举办,故而府上消息闭塞,竟不像是侯府,只是萧钰在外的私邸。
青棠见萧昭不语,又补充道:“今日宫中设宴,倘若侯爷回来,想是也会宿在宫中,公主只管安心休养便是。”
言语间,院门外有人咚咚咚匆忙叩门,青棠出门迎去,竟只是来送药的小厮,来人只一人,手未得空打伞,身上皆被雨水淋湿,手中药盏也被雨水浸透,青棠试了试温,汤药已然凉透。
青棠嗔怪道:“这么大动静,公主正在病中,也不怕惊扰了公主。侯爷不在府中,府中本就少事,你们办事却更没了规矩,其他人哪里去了?素日里是公主脾性太好了,那是你们能冒犯的……”
本是小事,萧昭本想规劝,正欲张口,却又想自己如今染了风寒,声音难听,便不再言语,只听青棠又数落了小厮几句,这才进门来。
萧昭接过青棠手中药盏,正要进时,青棠复从萧昭手中接回药盏,“这药凉了,便失了药性,公主且候着,奴婢再去热一服来。”
萧昭自宫里来,身边侍从只余桃夭一人,桃夭年纪与萧昭相仿,事多有不明,萧钰便将身边青棠给了萧昭,青棠长她几岁,办事妥帖,事无巨细,均亲自过问。
眼见底下小厮办事不力,青棠便匆匆出门去,想着进药时辰耽搁不得,又重新煎了服药来。顺道领了砂锅和药剂回来,摆在屋檐底下,今后煎药也方便些。
萧昭用了药,青棠方才服侍萧昭睡下。出门前,见院门口有婆子在那里说笑,聊摆家常,便也喝退了婆子,道:“你们这些老嬷嬷,下雨天不在屋子里待着,是想来院子里领活干?”
见青棠气势凌人,小厮女使皆识趣退下。
院子里安静得只听得见雨水打落地面,淅淅沥沥的声音。
萧昭在这样的雨声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昼雨已歇,月上梢头。萧昭只觉浑身酸软,身子却不冷了。她起身倒水,盏中竟是热水,萧昭感念青棠体贴入微的照拂,便也不好再惊扰青棠。只是连日来身上忽冷忽热,汗水黏腻,便想起身再寻点热水擦洗身子。
走到屋外时,萧昭得见一轮满月。今日十五,倘若今日是归期,此时,萧钰应是在宫中同她的家人一起共赏圆月吧。念此,萧昭自嘲地笑笑,低喃道:“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却清晰明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院子一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昭定睛一看,只见一人影蜷缩在院子一角的梅树底下。那人着一身黑衣便装,在梅树的阴影底下,似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闻得萧昭的声音,那人亦是抬头望向萧昭,正好对上萧昭打量的眸子,只听公鸭般的嗓音问道:“你是谁?”
来不及萧昭作何反应,那人艰难起身,扑向萧昭,用手将萧昭的嘴死死捂上,萧昭尚在病中,残余的力气本就不多,深处内宅,又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
这时候她想的还是,如果她死在这一夜,萧钰回府时,是否会悔恨回来得晚了一些。
可是来人却再未行下一步动作。
他们在那里僵持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人便支撑不住,挂倒在萧昭的肩头之上,萧昭探手试了试来人的鼻息,识得尚有气息,忙将来人甩身丢下,触及来人双手,竟比冬日里刚烧好的炭炉还要滚烫。
萧昭本想要发声唤人来,清了清嗓子,却许久也喊不出声。白日里为了不打扰她休息,女使小厮都被青棠赶出了院子,这点微小的动静,惊动不了任何人。
萧昭尚来不及怨怪命运不公,正准备出门去寻人,却被那人拽住了脚踝,挪不开步子。
滚烫的触感自萧昭的脚脖子蔓延开来。
那人烧得滚烫,身子虚弱,一双手却十分有力,萧昭使力挣脱,并不见效。
此时那人已从树下挪到了院子正中间,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来人虽着黑衣,月下却见得服饰花纹繁复,月光映得布料盈出丝丝金光,想来身份非富即贵。
萧昭蹲下身子,重新对上来人的眸子,他的眸子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仿佛就要引人坠入无底的深渊,黑发零碎,应是淋了雨,胡乱贴在他的脸上,可是他的面上却看不出半分狼狈,和一丝的善意。
倘若形容萧钰是青天白日下的仙鹤,那么眼前此人,就是黑夜里凶狠捕食的孤狼,让人生畏。
眼看着也挪不动脚,萧昭压抑下自己心底的恐慌,再次清了清嗓子,低声试探着问:“你是谁?”
那人眉目如画,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的轻视之意,抬眼打量着萧昭,神情冷淡疏离,虽处病中,却不见示弱之姿,冷声反问道:“你是谁?”
萧昭蹙眉,“我住在这里,而你,是不速之客。”
那人却答:“这里是我的院子。到底,谁是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