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还未宽衣,就听殿外内侍通报,三公主萧昭和淮安侯萧钰求见。
他本不想见,凝神片刻,复又说道,“让他们进来。”
整日阴雨,承阳殿昏暗无光,内侍点一盏灯于殿上,火光慢慢晕开,映照在萧祁一张倦怠无色的脸上,他闭目静息,直到听见殿下脚步声停下来。
他缓缓睁眼,并不说话,而是示意殿下行礼的二人说。
萧昭本就对萧祁有三分畏惧,少年储君,萧祁心思谋算深不可测,不兴一兵一卒就能让南国一大势力周大将军倒台。这样的一个人物,何故会亲自寻桃夭整整一夜?萧昭再害怕萧祁,也决心来东宫问个清楚,她必须找到桃夭。
她自知得萧祁厌恶,便低垂着头,尽量表现得安分乖觉,“臣妹特来向太子殿下请罪。臣妹治下不严,桃夭犯了错,臣妹身为主子,也应当罚。”
空荡的大殿,死一般的沉寂,萧昭甚至觉得此刻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太子坐在殿上,灯火晃动间,抬眼看向萧昭,沉声问:“萧昭,你是不是,想知道孤为何找她?”
萧昭为萧祁的直接感到诧然,不过又转念一想,身为太子,本就让人难以捉摸。
“告诉你也没什么。”萧祁抚了抚额,“不过孤需要和你做个交易。”
萧昭心尖颤动,一时失神,盛极一时的母族被抄家,母妃在不甘中离世,自己得父皇厌弃,养在宫外数年,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能为萧祁做什么。
立于身侧的萧钰终于开口道:“殿下……”
只是还未等到萧钰说完,萧祁便打断道:“侯爷近来事忙,已经有段日子没去未央宫了吧,母后昨日还在念叨你,你不该去看看?”
萧钰知道,他只能送萧昭到这里,至于之后的路,要靠萧昭自己选。他拱手告退,转身离开时,余光淡淡扫过身侧萧昭一眼,低声落下一句,“我就在殿外等你。”
殿内只余萧昭萧祁二人。
萧祁面带倦容,眼眸也少了些锋芒,萧昭抬眼时,见他正直直打量着她,只听他凛声询问道:“跟谁学的?”
萧昭无措,似是受惊的狐狸,倏地垂下眼去,“殿下指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你做的很好,以至于孤近乎要忘记你的存在,为什么,又要因为一个下人,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萧昭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萧祁,索性坦白道:“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守于经年。臣妹不能对身边这样一个人的失踪再装作充耳不闻,若无其事之态。”
说话时,烛火映照在她的眼底,少女一双眸子无比坚毅,萧祁垂眸,一双眸子难查悲喜,只听他淡淡开口道:“原来是和萧钰学的。”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副矫揉造作之态,这个世道,从未清明,你以为,凭借你自己,或者算上萧钰,就能成事?”
萧昭应声,“是或不是,总要一试。”
闻言,萧祁倦怠的神色不动声色地稍缓,并不易察觉,“孤可以帮你找那个婢女,但是孤只提供一个名字,你自己想办法招惹,想办法从他身上套取更多的线索,甚至,抛下你身为公主的体面。”
“你可愿意?”
萧昭并未很快应声,思索道:“既为交易,臣妹需要做什么?”
“共享你的线索,孤要查一个案子,与你那位婢女的失踪有关,你与他相处,事无巨细,孤都需要知道。”
萧昭这才放下心来,这于她于萧钰都不会有损。
“殿下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了。”
“东梁尚书令,元翕。”
秋雨断断续续,落了一整日。青棠并未随萧昭入宫,估摸着时辰,她熬好了姜汤,文火在檐下温着。
萧昭回来时,像是丢了三魂七魄,青棠为她又搭了件披风,将汤婆子递与萧昭,触及萧昭手时,是不合时宜的冰凉,她关切问道:“出了何事?”
此时萧钰也回去了自己的院子,萧昭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青棠,你消息一向灵通,可有听说过,东梁尚书令,元翕这个人?”
青棠递过汤婆子的手滞在半空中,而后匆忙转身,为萧昭去檐下倒姜汤,却不慎被烫了手,她并未在意,将温好的姜汤递至萧昭面前,“当然有所耳闻。”
“好端端的,公主提他做什么?”
“并不好。”萧昭声音很低,“桃夭失踪了。”
青棠被烫到的那只手很快起了红印,她抬眼,望着低落的萧昭,一时间也想不到宽慰之词,便答道:“多年来,东梁都是两虎相争的局面,一虎是东梁摄政王温一酒,一虎是百官之首,宰相元培,元翕便是宰相元培的长子。”
萧昭不解,“宰相和尚书令难道不冲突吗,同为百官之首,元家未免一家独大了。”
青棠点头,“都说摄政王与元相是死对头,但出奇的是,摄政王却在元翕十岁生辰时,宣布要收元翕为义子。元翕亦不负所望,年仅十六就斩杀西魏大将司马举首级,十七收复东梁三座城池,十八官拜大将军。刀剑无眼,为了不让元翕再上战场,也为免人诟病,元相主动退位,将手上权势皆交托与元翕。”
“如此说来,这位元翕年少得志,集东梁两虎之大成。”应该是位春风得意的人物。萧昭如是想着,又问:“可知道他的性情如何?”
青棠俯身萧昭耳侧,压低声音道:“多疑诡谲,极难相处。”
这样一位人物,为何从未听萧钰提起过?
萧昭心下疑惑,复又问道:“启圣节,他会来吗?”
青棠摇头,“一般来说,这样的大人物,是不会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
青棠迟疑着,见萧昭忧思,复才说道:“公主想想,北汉太子为何而来?”
除非亦是求亲,以示诚意,兴许会来。萧祁既然给了她这个名字,那么就是知道他一定会来。南国是大国,妄想攀附结交的人有很多,诸如刘承胥元翕这样的人物,亦不能免俗。朝事繁杂,萧昭不善其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会会这位东梁元翕。
青棠见萧昭不语,复又小心问道:“桃夭的失踪,会与这位大人有关吗?”
院子里,只有主仆二人,彼时细雨稍歇,天际晦明相接,一头是乌云密布,一头是晴明晚霞,萧昭抬眼,思绪亦如层层拨不开的密云,不置可否。
酉时一刻,青简传话,北汉太子刘承胥于龙凤楼设宴,宴请萧钰萧昭二人。
因为萧钰还有公事要忙,萧昭便烦劳青简先送她过去。一方面,她也想单独会会刘承胥,看能不能套到与桃夭有关的线索。
萧昭到时,包厢内只有刘承胥一人,他着了袭雪色锦袍,虽坐于素舆之上,但神色自若,气质若春来将化的雪水,和煦细润,见萧昭来,他好看的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萧昭今日择了件天青色纱绣锦裙,在琉璃灯盏下,流光溢彩,一步一扬,犹如沁水碧波,荡漾这繁盛的灯火之间。只是萧昭私心觉得,这在素色锦袍的刘承胥面前,都黯然失色。
对于这里,萧昭并不陌生,几月前,她在此处被掳,也是后来听青棠说,那晚楼上起了大火,只是不过数月光景,此间热闹更胜从前。
刘承胥煮了盏茶,萧昭到时,刚好出汤,见萧昭来,他亦随心,缓慢斟茶。待茶杯斟到满意的量时,方双手递与萧昭,示意她品茶。
萧昭亦双手接过,期间她也曾暗自打量刘承胥,只是他处事淡然,有理有节,挑不出半分错处。若非要说一个,那就是他没有半分储君该有的气场,他如青山雪,雪中花,绽得清冽绝色,甚至再度让萧昭失神感慨他的美貌。
刘承胥却猝不及防凛声道:“看够了吗?”
萧昭收回目光,尴尬地绞了绞自己的衣袖,所幸双手示于桌下,刘承胥很难察觉到她的窘迫。她垂首赔罪道:“冒犯了。”说完就端起身前茶盏,一饮而尽,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品茶礼仪。
刘承胥并不在意,他淡淡地笑笑,“无妨,孤已经习以为常。”
说话间,他抬眼望向窗外,落了整日的雨,窗外亦是墨染的黑,望不到底,他复又说道:“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甚至将孤认作了女孩儿,后来还怨怪孤,瞒着她。”
萧昭心虚得握着饮尽的酒杯,她当然不会说她也是这样想的。
“你是个被弃养的公主,而孤,是个残废的太子,表面风光。是而你知道今日,孤为何会请你和鹤卿来吗?”
萧昭觉得刘承胥着实坦然,她被弃养这件事,其实不用反复拿出来说。
她摇了摇头。
刘承胥又道:“故此,孤觉得你应该是同道中人,最能领会孤此行的用意。”
整个南国都知道他此番前来是要选太子妃,这与她又能有什么关系?萧昭如是想着,有那么一瞬,她就要以为他中意上了同病相怜的自己。
“所以,你应该也能领会,孤要娶萧旭的决心。”
萧旭是南国帝后唯一的女儿,有着南国最尊贵的血统和身份,这样的公主,才能让他在北汉彻底站稳脚跟,才能让他的皇位,名正言顺,不再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