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圣节将至,宫中女官亦不得暇来为萧昭授课。萧昭坐在淮安候府的闲庭内,百无聊赖地抬眼望着摇摇欲坠的树叶出神。
此时已过立秋,榈庭多落叶。刚来淮安候府的时候,萧钰满足萧昭的一切需求,只是当萧昭提议萧钰养些常青树替换府上枯木时,萧钰却淡然笑道:“叶新叶落自有时,又何必执着于它们繁盛的样子。”
那你在执着什么呢?
萧昭如是想着,眼前心底都浮现出萧钰坐在树下时,朗润如玉的模样,以至于青棠唤了她三声,她方才回过神来。
青棠见萧昭愣神许久都不应声,便欲将手探往萧昭的额头,只是手才提到萧昭眼前时,终于听萧昭问道:“青棠,北汉太子什么时候来?”
青棠收回手,思踌片刻,方才答道:“是有听阿简提到过,左右不过这两日。”
萧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倏地站了起来,放低声音在青棠耳边又问道:“你可有……帮我出城的法子?”
随着那片枯叶的落下,她的脑中刹那间蹦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萧钰曾问过她,知不知道北汉太子是什么样的。朝堂之上,京都之中,每个人都戴上了一层面具,若是待到淮安候府时,见到的还不一定是刘承胥本来的样子。既然如此,何不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看看这个或许会成为萧旭或者是她夫君的人。
这自然于礼不合,她向青棠解释道:“早几日侯爷带我去城郊的一处农家小院看望了一位老人家,老人家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所幸我近日无事,便打算去看看他。”
出府比想象中顺利许多。
不过十数日光景,建康城已换了副面孔。北街来往的不止南国人,还多了许多着他国服饰的人。治安却并未因此变得难调,青棠说,这是因为南帝文治武功,名声在外,天子脚下,自然无人敢造次。
路过龙凤楼时,楼内传来民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唱歌的是南国人,和的却是北汉筚篥与盘鼓奏出来的曲,两国相处竟是意外的和谐。青棠不经感慨道:“倘若不是皇后娘娘远嫁南国,维系了两国关系,两个大国,又怎会相处得如此融洽呢?”
萧昭嘱车夫放缓了车速。她掀起马车帘子一角,抬眼望向龙凤楼,数月前,楼顶失火,她在此处被掳。不过数月光景,此处已不见任何失火痕迹,恢复如初,精致更甚从前。
至于她这个被弃养了的公主,虽在此处被掳,曾沦为建康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不过数月,也被人淡忘。
难不成龙风楼背后的主人真的是父皇?否则怎么会让一向看中皇家脸面的帝王抛开公主被掳这样的事迹不谈,无事发生地继续经营下去?
秋风拂过,带起楼檐悬挂着的许多惊鸟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楼内乐声恰到好处地结束,萧昭放下帘子,自嘲地笑了笑。
马车还未驶到小院,便停了下来。
青棠探身看去,只见前方停有数十辆马车,列队站着身着黑甲的侍卫,手执长矛,面容严峻地立于那座本该恬静的农家小院之外。
这样的阵势,难不成遇见了自北汉来的使团?
青棠忙回到马车内,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公主,今日怕是见不到老人家了。”
“哦?”萧昭故作疑惑问:“为何?”
青棠为萧昭掀起帘子,解释道:“想来是遇上了北汉来的使团,说不准,北汉太子此时就在侯爷的那座屋子里。”
萧昭嘴角勾起一抹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她起身向马车之外走去,“那可不行,我难得出来一趟。侯爷的这座屋子是设给过路之人的,又不是单单设给刘承胥一个人的。”
青棠有些陌生得看着眼前萧昭,印象里,萧昭一直胆子很小,这样的阵仗,非但没有吓退她,她竟自从容地向那队冷面黑甲卫走去。
不出意外,萧昭被拦在了院子外。
屋里人听见了动静,出门查看。
那是位身着粗布麻衣、步履蹒跚的老人,老人笑脸盈盈,隔着菜园子对萧昭揖礼道:“不知贵人今日要来,恐要怠慢了贵人。”
萧昭声音清亮,“无妨,我路过此地,来向您讨一杯茶喝。”
老人面上仍带着笑,却有些为难道:“今日有贵客在,不能请您进去坐了,但是一杯茶水倒是无妨。”
萧昭点头,很快老人便端了碗茶,双手呈于萧昭面前,嘱咐道:“新煮的茶,贵人当心烫手。”
萧昭亦是双手接过,望向不远处一片静谧的小屋。手假意一滑,滚烫的茶水自萧昭指节处倾洒而下,滚过手腕,尽数洒落在她的衣袖处,衣袖很快便被浸湿,她的手背也泛起了红印。
萧昭吃痛致歉道:“难为您老人家的心意,我竟这样糟蹋了。”
青棠见萧昭受伤,忙上前查看。
老人自菜园子摘了些白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捣碎,递与青棠,“烦劳您为贵人敷在伤处。”
青棠感激接过,为萧昭抹药的功夫,只听萧昭问:“老人家,我的衣裙打湿了,这里可有换洗的衣物?”
这里不过是供人修葺的场所,而他又是一个鳏寡老人,怎会有女子的衣裙。见老人为难,萧昭又道:“又或者屋子里可有炭炉?或可将我打湿的衣衫烘干?”
老人并不敢应下,而是转身面向屋子行了个礼,“贵人可方便小老儿将这两位姑娘带进来?天已入秋,姑娘沾湿了衣裙,恐会着凉,屋内有炭炉可为姑娘烘衣,也有药箱可为姑娘伤口进行包扎,烦劳贵人通融一二。”
里面并未回话,院子外的马车里却传来一句女声,“何必如此麻烦?”
萧昭转身,只见一身着白衣绸服的女公子自车上下来。虽为女子,来人却风度翩翩,眉目飒爽,步态不羁,她笑着打量了萧昭一眼,方才拱手向老人揖礼道:“等得到炭炉烧热,姑娘可等不得。我的马车上有干净的衣裙和上好的烫伤膏,我带姑娘去。”
言语间拉起萧昭就要走,青棠挡在她们之间,警惕问道:“姑娘是何人?”
闻言,女子浅笑,收回想要触碰萧昭的手,分析道:“我们坦坦荡荡自官道而来,姑娘觉得,我们是什么人?”
青棠皮笑肉不笑,“虽自官道而来,但是你们人多势众,我们两个弱女子,可不敢轻易上您的马车。”
青棠气盛,女子并不强求,僵持片刻,秋风自北而起,拂过萧昭衣袖时,萧昭方感到一阵刺骨寒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女子了然,绕过黑甲卫,径直朝屋内走去。木桌前,一男子身着玄色蹙金山河纹长袍,发束金雀冠,一手执长卷,一手不急不慢地将桌上晾凉了的茶水送至嘴边,品了一口。
女子直视着男子的眼睛,开口却是淡然:“外面一个姑娘要见你。”
男子手不释卷,声音亦是冷淡,“哦?此话怎讲?”
“她打翻了烫手的茶碗,不惜将自己给烫伤,又以换衣烘衣为由想方设法地要进屋子里来。那点茶水,几阵徐风就给吹干了,哪里需要换衣烘衣?倒是那姑娘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着的,手背上起了好大的红印,一点白蔹草可不够用,女孩子最怕留疤了……”
男子放下手中长卷,不耐烦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子浅笑,绕到男子身侧,好奇道:“你的桃花债怎么这么多?”她自顾自地说着,又走到门口,再次端详起门口的两名女子来,两人虽着便装,但气质斐然。挑事的姑娘左右不过十五,生得一双娇媚的狐狸眼,冷艳又清离,眼底倒还澄澈,至于那婢女,伶俐善辨,姿色上乘,也不简单,这样的婢女定然出自大户人家。
他们还未到北汉,怎么就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她抚眉,看着木桌旁闲坐了半日的男子,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
女子进去已然一盏茶的功夫,萧昭手边衣袖早已风干,眼看见刘承胥无望,萧昭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又见女子行至屋门口,对她主仆二人上下打量,她很不自在地遥遥行了个礼,却见那女公子像是招小猫似的,朝她挥了挥手。
这是让她进去?
女子见萧昭楞在原地,想到许是自己失礼,便又走过来赔罪道:“姑娘见笑,家兄有请。”
称刘承胥为家兄,那眼前女子是北汉公主?
不及萧昭多想,女子亲昵地挽起萧昭的手向屋内走去,青棠欲跟过来,却被黑甲卫揽在了外面。老人安抚青棠道:“姑娘稍安勿躁,您不相信里面的人,还能不相信我吗?”
一桌一床一书架,屋内格局未变。只是多了一个,与此地清雅格格不入的人。
男子身着玄色蹙金山河纹长袍,发束金雀冠,手执长卷,遮住了半边脸,待觉察到萧昭进来时,方才放下手中长卷。
眉眼深邃冷厉,气质阴鸷诡谲。
萧昭将两只手打横,在自己的视线里,隔空遮住面前男子的口鼻额头,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
她哑然失声道:“陆离?”
她思踌片刻,不可置信地摇头,转身询问身侧女子:
“他是刘承胥?北汉太子?”
民谣取自《秦风·无衣》,是一首同仇敌忾的战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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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北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