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
京城东南,一处早已被遗忘的旧宅静静伫立,荒草蔓延了整个院落。
青苔攀上斑驳的墙根,门楣上“沈府”二字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尽管如此,却仍隐约透出昔日的气派与荣光。
这是曾经的繁华之地,如今却成了人们谈之色变的禁忌。
一名挺拔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门前,青衣玉带,纹路低调却华贵。他身姿轩昂,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尊贵。
但此刻,他眼神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落寞。晨曦映在他的面庞,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孤单。
十年了。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荒宅,目光久久未曾离开,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满庭欢笑的沈家,那个喜欢在回廊间奔跑的少女。
他闭了闭眼。
时过境迁,世事翻覆,这里成了朝堂之上讳莫如深的存在。而她,也如同被人刻意抹去般消失在这片天地。
当年她不辞而别,至今生死未卜。
可他的心,十年间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
此时,晨曦微露,不远处的侍从轻声提醒:“顾大人,该启程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收回目光。许久之后,才纵身跃上白马,一袭衣袂被晨风带起。他没有再回头看那片废墟一眼。
策马疾行,晨风在耳边呼啸,内心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
夜深林静,风声带着一丝寒意在林间穿梭,偶尔夹杂着低沉的脚步声,透出逼人的杀气。黑衣人手中的兵刃闪着冷光,在月下格外刺目。
“你和洲儿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颤抖却决然,父亲倒下的瞬间,鲜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死死拉住幼弟的小手,蜷缩在树后,将他的嘴紧紧捂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黑衣人的身影逐渐逼近,泛着寒光的刀毫不犹豫地落下,月光下映出血色的痕迹……
“啊!”
沈清言猛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冷汗早已浸湿了枕巾。胸口剧烈起伏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平复。
窗外,晨光微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窗下的书案上。
她缓缓起身,整理衣衫,仿佛刚刚的梦从未发生。
晨光映照在铜镜中,她静静地端详着。这张脸,精致无瑕,皮肤吹弹可破,眉目如画,冷艳又清寂。
她伸手触碰镜中倒影,指尖滑过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双眼睛上。
是的,只有这双眼睛依然熟悉——那是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地方。盈盈秋水的瞳仁,曾经盛满少女的天真和笑意,如今却已变得寒冷如霜。
即使已经十年了,这张脸,她有时依然会觉得陌生,仿佛它属于另一个人——一个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开始重生的人。
“阿姐!”
清脆的少年声音从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眼看向门边,片刻冷意瞬间融化成柔和的笑容。
少年推门而入,带着清晨的朝气。少年身材挺拔,眉目清秀,手中还握着练剑的木剑,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吴师傅又夸我进步了!说我马上就能试用真剑了!”
沈霖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像一只快活的小马驹扑进了室内。
沈清言无声一笑,从桌边取过一方柔软的帕子,怜爱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珠:“不错,有志气。”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她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另一张少年俊朗的面容——那个曾站在庭院下,笑着回首看向她的少年。
只是,如今眼前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亲人,而那张记忆中的脸,却早已成为了她无法回头的过往。
早餐很快就准备好了。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厅堂,淡淡的饭香弥漫在空气中。
沈霖川捧着一碗粥,吃得飞快,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阿姐,昨日听柳大哥说,女子书院最近要纳新了,还说今年报名的人比往年更多。”
沈清言闻言,淡淡应了一句:“书院每年这个时候都很热闹,纳新总是比教书还要麻烦。”
“那是因为江南女子书院名气大呀。”沈霖川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连我们学堂里的夫子都说,能进书院的,都是世家大族里最出色的小姐呢。”
沈清言放下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语调平静:“如果只靠家世,进了书院也未必能学到什么。”
沈霖川忍不住挠了挠头:“可是阿姐,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总有人不服气呢?我听说有些人背后议论,说书院什么时候请了个这么年轻的先生,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
江南女子书院,远近闻名,汇集了江南一带世家贵族的才女,不仅因其严苛的招生标准,也因它是上层社会女性的交流中心。
两年前,柳泽临作为一院之长,力排众议,沈清言成为书院最年轻的先生。还记得她初次登堂时,学生们打量的审视目光,以及书院内的闲言碎语。
沈清言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杯沿,唇边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是否坐得稳,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她不在意流言,也从不将那些背后的议论放在心上。这两年,她用才学和冷静自若的态度,一点点让质疑者闭上了嘴。
“我听说,去年你在书院大考上出的题,好些小姐都难得哭了。”沈霖川嘿嘿一笑,带着少年人的俏皮与得意,“谁敢说我阿姐坐不稳位置,他们就是自讨没趣。”
沈清言被他夸得微微一愣,随即无声一笑,眉宇间的冷意稍稍化开几分:“快吃你的饭。”
沈霖川一口气喝光粥,脸上满是少年人的神采:“等我以后学好了,阿姐也教我出这样的题。”
沈清言只是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早饭后,沈霖川骑马去学堂,临走前还不忘在马上回头:“阿姐,我走啦!”
沈清言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难得露出一抹笑意。
片刻后,沈清言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启程前往女子书院。
清晨的梦境依然让她心绪微微不宁,她闭目倚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试图小憩一会儿。耳畔是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响,仿佛催眠一般,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了片刻安宁。
突然,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急促而清脆,打破了这片宁静。
沈清言睁开双眼,眉头轻皱。她抬手轻轻撩开一侧的帘子,透过缝隙望向外面。
只见一白一黑两匹骏马从车旁疾驰而过,前方的白马上一道挺拔的身影,青衣玉带,气势沉稳,又带着几分凌厉,如一阵风般瞬间掠过她的视线。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帘子,垂下眼眸,重新靠回软垫上。
而白马上的身影似有所感,微微回过头。
“主子,怎么了?”黑马上的秦衡勒住缰绳,抬眼望向顾远晟,警惕地看向四周。
顾远晟目光落在那辆已远去的马车上,帘幕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他收回目光,随即敛下神色,淡声道:“没什么。”
他双腿一夹马腹,白马扬蹄而去。风声卷过街巷,黑马紧随其后。
片刻后,那抹青衣身影在按察使司门前停下。衙门高墙耸立,匾额上“按察使司”四字苍劲有力,透出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秦衡紧跟而至,翻身下马,打量了一眼门前肃立的衙役,又瞥了眼紧闭的大门,低声说道:“主子,这江南的水,怕是不简单。”
顾远晟翻身下马,抬眸扫向高悬的匾额,目光深沉如水,不动声色:“不简单又如何?既来之,则安之。”
他说罢,随手将缰绳递给门前的侍从,迈步走向衙门深处。秦衡微微挑眉,跟在他身后,眼中却多了一抹警惕。
沈清言走进书院,晨光洒满长廊,两侧的桃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步履轻缓,身姿端正,眉目间一派沉静。
路过的女学生纷纷停下脚步,低身行礼:“沈先生早安。”
沈清言微微颔首,裙摆随着步伐掠过光影,清雅如风。
待她走远,几个女学生忍不住低声议论:“沈先生空生了一副好相貌,总是这样冷若冰霜,让人不敢亲近。”
“可我听说,她的才学足以压住其他先生,否则怎么会坐上这个位置?”另一人压低声音道。
沈清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只留下了一抹淡漠的背影。
课堂内,书卷声朗,窗外风起帘动。
沈清言立于讲堂中央,身姿挺拔,清雅的衣袖垂落到讲桌边,手中捧着一卷书简。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寒泉般清冽:“今天讲《忠孝论》,忠者何也,孝者何也?”
女学生们齐声回答,声音整齐而清脆,书院中回荡着书声琅琅,似春日清晨的一首乐曲。
风拂起讲堂的帘幕,吹落几片外廊的桃花,落在窗台上。
廊外,一抹白衣身影停下了脚步。
柳泽临着一身白衣,纹饰素雅,袖口与衣襟处点缀着细致的竹叶刺绣,整个人温文尔雅,风采无双。
他刚从另一堂课巡视归来,经过讲堂时,被窗外传出的朗朗书声吸引,不由地驻足。
风中,传来沈清言冷冽清亮的声音,仿佛连风都静了几分,只为听这堂课的朗声书卷。
柳泽临站在长廊一侧,目光穿过微微掀起的帘子,看到讲堂内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
这时,一名校工走过,见到他,立即停下脚步恭敬行礼:“柳先生。”
“嗯。”柳泽临颔首,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院外。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值江南最好的三月,桃花灼灼,鸟雀啾鸣,春光无限。书院内,一片朗朗读书声与春日美景交织,浑然一体。
然而柳泽临的心思却没有落在这明媚春光中。他听闻新任按察使顾远晟即将到任,不禁暗自揣度起来。
京城来的按察使,多出自权贵。而这位顾大人,据说乃当朝宰相之子,虽是暂驻江南,却足以撼动地方士族的棋局。
柳泽临目光微沉,神色却不显。他既知书院与地方士族关系千丝万缕,自然明白此番会面不能有丝毫轻忽。
“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他负手缓步走向正堂,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这江南,看似春光明媚,实则波澜暗涌,容不得半点差池。
不久,下课铃声响起,讲堂内的书声渐渐散去,学生们起身行礼后鱼贯而出,院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沈清言整理好桌案,拂去上面的几片花瓣,转身朝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内,书院的先生们陆续到齐,柳泽临站在正中央,神情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道:“各位,我刚收到消息,京城来的新任按察使即将到任。我等需前往拜会。”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按察使职责在地方监察政务、断案、维持治安,与我们书院并无太多交集,为何需要拜会?”一位年长的先生疑惑地问道。
柳泽临微微一笑,沉声解释:“按察使虽主政务,但其职责范围覆盖广泛,监察不仅限于衙门事务,也包括地方士族动向。我江南女子书院汇集诸多士族子女,不免会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
另一位先生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确实,这几年书院声名渐隆,与地方士族关系密切,按察使此番前来,恐怕不仅是例行巡视。”
柳泽临目光一沉,语气加重:“正是如此。书院在江南的重要地位,不容我们有丝毫怠慢。尤其是此次新生招录,各地士族多有参与,按察使的到任可能会对书院未来产生影响,此事非同小可。”
先生们闻言,纷纷点头,虽仍有几分不解,却不敢反驳。
“此事极为重要,我会亲自前往。”柳泽临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是否有哪位愿意随我同行?”
众人面面相觑,书院与按察使衙门虽有关系,但不少先生心存忌惮,不愿贸然与官府接触。
沈清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淡淡地垂下,对这类应酬毫无兴趣。
她未作声,仿佛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关。
柳泽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不可察地停留了片刻。最终目光掠过她,落在一位年资稍深的先生身上:“方先生,听闻你与官府之人颇有往来,便随我一道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场面重新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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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