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谢管家,何姑母夫妇关上了正屋的房门。
“咱们这些年,统共才攒了四五百两银子。可还要预备着女儿、侄女儿出嫁呢。”
郑姑父不忍看妻子皱眉,拉着妻子的手,温言安抚:“要不,咱们寻别的房子住?”
何姑母颔首:“也好,照管事的意思,谢府是恼了咱家。何苦还住在这里。”
郑姑父揉了揉额角:“我一会儿便去找房子。”
天渐渐暗了,无星无月,长空一片墨染之色。
何姑母和采菱、娇娇在正房等着郑姑父。采菱看着屋外,忍不住开口:“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何姑母看了眼饭菜:“既没说要在外头吃,便再等会吧。“
娇娇盯着烛花出神,采菱等得无聊,又怕织绸声音大,听不着父亲开门的声音,只趴在桌上不说话。
室内一片寂静,便可听到街头巷尾传来的儿童嬉戏之声。不知怎的,娇娇忽而觉得身周乍然涌起一股寒气,像是有些冷。
她一紧张,脑中也登时混沌一片。静下来后,事件前后线索,渐渐勾连起来。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若非天意,而是人为。姑父他能寻着房子吗?
娇娇正等不及,欲放弃隐忍,和姑母提及心中猜想时,郑姑父回来了。
郑姑父生性和煦温厚,极少阴沉着脸。
今日自觉面上僵硬,心中郁郁。本想冲妻女扯出个笑,以示安抚,却怎么也拽不动嘴角。
只好坐在桌边,微叹了口气,对妻子道:“我问了几家牙行,都说房子早租空了。这也太巧了,往年哪怕客商再多,也不至于一间房都没有。”
何姑母倒了杯热茶给他:“是不是没走全?明天换几个地方打听打听?”
郑姑父端着茶杯,微低了头:“我已走了半个镇子的牙行、中人家了。都说如今镇里房源紧俏,若要租房,得提前数月呢。”
何姑母虽一惯心思恪纯,也起了些疑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郑姑父不想叫妻女担忧,缓和了语气:“到底还有一半没逛完呢,我明日再去看看。若还没有,咱们再商议吧。”
谢府。
焦躁的谢亭围着八仙桌绕了数个弯子,直问裘三:“你确定已把这镇里房子租尽了?”
裘三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盏,慢慢打了个哈欠:“公子莫急,此间干系都担在我身上。必教郑家租不着院子,大约这会儿正闹心呢。”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姓何的小丫头,非得受受难为,才能知道您的好。”
谢亭目色狐疑,盯着他看了看:“行了,你出去吧。”
裘三有些惊讶,谢亭向来待他温和,几乎有计必从,出言必应。
如今计划将成,如何竟对自己生了些不耐烦之色?
谢亭不像是“狡兔死,走狗烹”①的人啊。大约是为了佳人心焦上火吧。
呸,什么富贵公子,簪缨门庭,色字头上一把刀。
裘三冲谢亭笑了笑,意味很有些不明,告辞出去了。
夜里起了微风,不凉不热,裘三沐着微风走了一路,困意消散了好些。
回房并不急着睡觉,慢悠悠从柜里取了本艳情话本来看。
这美人都是得不着才天天想着,谢公子待那女子大约也不过是露水之情。过阵子,他淡了,那女子还不是得巴巴赶着来求我?
到时候叫我也生受生受美人香肌玉骨。
裘三一边想,一边绽出个极猥琐的笑来。只恨自己没生在富贵人家,能蓄上个十房八房的姬妾。
富贵温柔乡,早晚都会有,只是竟要绕上这么大一个弯子。想着想着,话本也不看了,只抱着那话本入了梦。
梦里珠翠环绕,无数莺莺燕燕冲他招手,由他左拥右抱。裘三渐渐流出些口涎来,将枕头尽沾得湿了。
裘三走后,谢亭仍枯坐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心里发烦,看着桌上的杯子便想摔下去。
明明计划已成了大半,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娇娇她真会哭得梨花带雨地来求自己么?
“令尊最是怜贫惜弱”,耿衙差的话忽而窜出来,谢亭忙着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想坑害那女子,只是见了她就觉得亲近。她没有父母,我也没有,我们凑做一处,便都有了亲眷。
谢亭悄悄开解着自己,我没有想做坏事。
娇娇也正在房里枯坐着。没有月亮也就罢了,怎么今晚连星星也没有呢。
“总为浮云能蔽日”②,什么遮蔽了星月呢。
二百两银子,其实不算为难。她匣里放着的银子还一动没动。只是,这个二百两去了,明日会不会再来个名目,再要二百两呢。
今日,姑父姑母大约也看出来了,谢家之意并不在银子。
更夫“梆梆”打过了三更,娇娇仍未睡着。索性批衣起来,趿了鞋。挑明了烛火,将自己的箱笼一一打开。
金钗环,玉簪花、一匣官银。娇娇想了想,将箱底一件裳衣上的银纽扣也剪了下来。
将所有值钱东西归在一处,取个空匣装了,又将打开的箱笼一一合好,放回原处。
这才吹熄烛火,回帐中躺下。睡吧,睡吧,睡不着也得睡。若不睡觉,哪有精神应对这世间风雨呢。
她这般想着,含糊睡去。
梦里,一头豺狼赶着她。她四处闪躲腾挪,那豺狼却开了口:“你跑得慢些,跑得慢些。”
娇娇在梦里也气坏了,哪有这般追着旁人,还叫旁人跑得慢些的。眼看着那豺狼就要追上她,她一偏头,忽而醒了。
外头天光大亮,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东厢房南边的庖屋也没有一丝声响。
按理说,这个时辰,姑父姑母应该早已起了。
娇娇换了衣裳,推开房门。
采菱正在正屋门首坐着,见她出来,便和她打招呼:“姐姐,爹和娘都出去了。不让我叫你,叫你多睡会呢。”
娇娇一惊,睁大了眼睛。
采菱继续说:“天刚亮的时候,阿娘推醒了我,和我说的。我怕打扰姐姐,便没出声。”
娇娇感念姑母照顾自己,却有些心疼采菱。
“还没入夏呢,外头凉,咱们进屋说。”
采菱应了,同娇娇一块儿进了正屋。
四方桌上摆着些放凉的饭菜,大约是何姑母给她们准备的早饭。娇娇眼中隐有热意,赶着眨了眨,消了泪意。
“还是去我屋吧,我还没洗漱呢。”娇娇和采菱商量着。
采菱依言陪着娇娇往东厢去了。一进门,便惊讶道:“呀,姐姐这箱子怎么搁在地上呢。”
娇娇冲她笑了笑:“菱儿,你想不想有个家?”
采菱惊讶地看了看她:“姐姐,我有家呀,有阿爹阿娘,还有姐姐。”
娇娇摸了摸她的螺髻:“我是说,咱们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家。”
采菱很快便转过来,心领神会道:“姐姐是说,咱们自己买的院子?”
娇娇仍觉有泪意酸涩,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嗯。”
采菱犹豫了一下,“从前阿爹阿娘也说过要买宅子,只是这几年住得安稳,便没提了。”
忽而想起什么,眼睛一瞬亮了:“若是自家买的宅子,我能在里头种花树么?”
娇娇看着她鲜活的面庞,眼中酸涩之意消了些:“自然,自家院子想种什么,便可种什么。”
“姐姐的箱子?”
“是我素日攒下的一些金银首饰。”
采菱并未看那箱子,目光在娇娇脸上转了转:“姐姐等我一下。”说完便转身去了西厢。
娇娇有些奇怪,却不好赶上。便出门舀了些清水,回屋洗了脸,又拿青盐漱了口。
采菱捧着个小匣进来:“娘不教动姐姐的东西,可我也有许多衣裳首饰。和爹娘的凑一凑,大概够了罢。”
娇娇眼中又泛上泪来,轻轻搂过采菱:“咱们是一家人。”
郑姑父、何姑母天黑时才回来,在正屋歇了好一会,才开口:“咱们怕是要搬家了。”
娇娇和采菱带着分希冀,以为寻着了房子。何姑母看着女儿侄女期盼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这里也住不得了。”
郑姑父垂着头,手攥成了拳。
何姑母伸手,轻轻覆在丈夫手上:“既没有租的,咱们便去寻访寻访看哪家有卖的院子。”
镇中有些富庶人家,不愿与租客来往。空着小院不租,只待客商出了合适价钱售卖。
郑姑父、何姑母走了大半日,实在太累,浅浅和女儿侄女交代几句。便叫她们回屋歇着,自己也吹灯睡下了。
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出自《史记》
②“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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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寻房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