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长安城内已是一片燥热。骄阳似火,炙烤着青石板铺就的宫道。
椒房殿,与外面的天气不同,屋内异常冷清寒冷。
贵妃榻上,一个身穿月白衣衫的女子正斜靠在塌上,面容秀美绝俗,只是眉眼间有一丝化不开的忧愁,她满头青丝仅用一根玉簪堪堪挽住。
在这空旷、清冷的椒房殿内,她的身影显得略微单薄。
榻上的女子似是听到一丝动静,眼睫微微颤动。
“吱呀”
一宫女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娘娘,今日御膳房做的菜不错,且新做了道甜点,您不妨尝尝?”
宫女将食盒打开,一股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但苏静檀闻后只觉得恶心。
她趴在榻上,止不住的呕吐,因多日未曾进食,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这种烧灼感令她感到不适。
苏静檀嗓音嘶哑,“不吃!撤下去!”
“萧瑾何时回来?亦或者他有留下何旨意吗?整日把我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椒房殿内,和凌迟又有何区别?”
宫女跪在地上,“娘娘!您再忍忍,等陛下回来了,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呵,真相大白什么?是将我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公之于众吗?”
苏静檀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女一字一句道:“亦或者是想让我亲眼看见我的亲人被处以极刑吗!”
“娘娘慎言!”
苏静檀只觉得心脏抽痛无比,胸口疼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末了她无奈的躺在床榻上,闭上眼无力道:“算了,你下去吧。”
宫女看到苏静檀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忽然想起春桃姑姑说的话,“娘娘若还是不吃不喝的,你就让娘娘提要求,陛下说过,娘娘不是囚犯,她想要什么就都依着,只是....不能离开椒房殿半步。”
“娘娘...只要您能吃口饭,您让奴婢做什么都行!”
半响,苏静檀开口:“我要出去!”
“.......娘娘这不行。”
“那本宫想吃阿娘做的荷花酥了......”
“那奴婢马上去告诉侯夫人!”
这几年也不知怎的,苏静檀的身体似乎是越来越差了,她嗜睡,一天的时间能有大半都用在睡觉上,然后就是浑身乏力,心力交瘁。
她被关在这椒房殿已有月余,有时还会咳血。
在那宫婢走后,她又陷入了昏睡中。
*
梦中,苏静檀还是生活在永安侯府中,她的阿娘在一旁看着自己练琴,自己若有一处弹错,站在一旁的教习嬷嬷便会打自己手板三下。
当自己流露出不想练习的表情,她的阿娘便会蹲下先温声细语的对自己说:“阿珞听话,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崔敏忽然站起,俯视着苏静檀,眼神冷漠,“那你也就不要再认我这个阿娘了,我崔敏不会有你这不成器的女儿!”
“继续!”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转眼间是苏静檀要上花轿之际。
苏静檀凤冠霞帔的坐于铜镜前,崔敏面无表情的拿着篦子梳着苏静檀的发丝。
崔敏没有像平常母亲送女儿出嫁时流露出不舍情感,话语间只透露出冷冰冰的利益感,“阿珞今日你便要嫁入东宫了,你必须要让太子完全流连在你这,且尽快怀上孩子。”
坐于铜镜前的苏静檀像木偶般任由崔敏摆弄。
站在一旁的苏静檀很想冲上去问崔敏一句:“你究竟有没有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真就是一个利用的工具?且随时是可以被抛弃的.....”
*
苏静檀猛地睁开眼,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一身穿百蝶金丝纹云秀裙,满头珠钗的女子推门而入。
女子的穿着与殿中的女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哟,我们‘皇后娘娘’怎的消瘦成这副模样?这殿内也没有一个侍女伺候着,回头姐姐我啊好好处罚他们......”
苏静檀没有理会她。
崔玉婉轻蔑地笑了:“苏静檀你还有何可傲气的!清衍哥哥不爱你,所以给你喂下了堕胎药让你没了孩子!不,太医说了,你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你之所以能嫁给陛下还不是你用了计谋!若不是你冒领恩情,挟恩相报,清衍哥哥会娶你吗!”
崔玉婉的话勾起了苏静檀的回忆。
她透过半开的窗牖,耀眼的阳光撒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穿过树叶罅隙,映在地面上,留下圈圈光斑。
*
那年狩猎之后,苏静檀依照崔敏的要求冒领恩情,毫不意外萧瑾说能答应她任何一个请求。
京城的桃花早就开得如火如荼,她坐于茶楼之上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萧瑾如时赴约,一上来她就开门见山,“殿下曾说过许臣女一个承诺,那救命之恩--”
“以身相报如何?”苏静檀抬眸望向他,虽面上不显,可她紧紧抓着裙角的手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萧瑾听到此言还是愣了愣,随即他眸含点点星光,如春风拂面,温情脉脉,温润清和,道:
“如君所愿”
少年双眸星若璀璨,而她耳边似充斥着心跳声。
想来不久前,萧瑾出征时,宫墙内的桃花也开得正好,只是物是人非罢了。
*
“你住在这椒房殿内你就真当自己是皇后了?没名没分的呆在这,你也不觉得丢脸!”
崔玉婉的话将苏静檀拉回现实。
崔玉婉知道说哪些话是最能戳到人的痛处的,换别人早就歇斯底里了,可惜苏静檀不是别人。
崔玉婉抬手抚摸了下发髻间的凤凰金簪,满脸傲慢地说道:
“清衍哥哥说了,待他凯旋归来会封我为后的......苏静檀你终究还是输给我了。”
崔玉婉将食盒放到桌子上,
“也就我心善,毕竟是你的表姐,你落魄了,我总要来看看你的......”
“对了,这是姑母为你做的饭菜,苏静檀你好好享用吧!”
听到这,苏静檀平静的脸庞才有了几分动容,她起身走到桌前,她掀起盒子,看到里面的糕点和一壶酒后,自嘲似的笑了,低头喃喃自语:“没想到,阿娘竟做到如此地步......”
“何时?崔玉婉我就问一句,你们何时开始谋划的?”
对于将死之人,崔玉婉也不再隐瞒,“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在谋划了。”
崔玉婉眼中流露出怜悯,“苏静檀你也是真够可悲的,你的阿娘真的没有一刻是想着你的。”
似是心灰意冷,她自顾自地倒了杯酒,“崔玉婉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毕竟......”
苏静檀蓦然上前,抬手抚摸她发间的凤凰金簪,忽然拔下,用尖锐的一端抵住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毕竟身为前朝余孽,我是无法幸免,但帝王疑心,你觉得萧瑾会留隐患在自己身边吗?”
苏静檀将凤凰金簪扔到地上,随着落地声响起,她眼神淡漠地看向崔玉婉轻笑道:“瞧姐姐害怕的,妹妹还能杀了你不成?”
崔玉婉脖颈处被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她看着手上印下的血迹向后退了几步。
崔玉婉愠怒,“苏静檀!你竟敢划伤我!”
她想起来什么,阴狠地笑着,“妹妹,其实今日我来是想给你带个侯府的消息。“
“妹妹还不知道吧,侯府今日在办事--丧事!”崔玉婉无辜的眨了眨眼。
苏静檀冷冷地盯着崔玉婉,她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再加上这椒房殿内异常的阴冷,崔玉婉莫名的害怕,被苏静檀逼到角落。
“你说什么?”
“这、这姑父在前天辰时突发心悸死了....”
苏静檀不可置信的看向崔玉婉,“不可能!我阿爹的身体一向硬朗!”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姑父就是因为你而被害死的!”
苏静檀忽然笑了,她看着桌上的食盒,疼爱她的阿爹死了,她所敬爱的阿娘却想置自己于死地,哀莫大于心死。
心焉如割,痛心切骨。
罢了,苏静檀拿起酒杯一饮而下,酒入喉咙,瞥了崔玉婉一眼,“替我向你姑母转告一句话,我对桂花糕过敏......”
“啪”
酒杯落地,苏静檀倒在地上,嘴角流下褐色的血。
苏静檀望着寝殿内的珍珠帘幕,她这一生犹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呈现。
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视线愈发模糊,她仿佛看到两个身影,她的阿娘带着小时候的她放风筝,会如别人的阿娘一般,让她依偎在她身上......
她想,自己这一生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和那所谓的母仪天下而活着,是他们妄图谋反的一颗棋子,是他们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从来都没有。
若从头来过,她绝对不要受命于人,她定要为自己而活。
如梦似幻,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了,苏静檀仿佛沉浸在幻想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有的仅仅是得到了解脱,终了,她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