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曾照我心 第8章 江南田税案（8）

司檀将沈玉君留在赵府，让陆奇率领锦衣卫戒备，自己跑出来，在南州的街市上闲逛。

江南气候温暖，作物一年两熟，现在这时节，正是早稻收获完，农户忙着播种晚稻的时候。

大周实物税条目繁杂，条条框框颇多，各地官府都有专门负责管理税制的吏员。

说的更通俗一些，就是种什么，交什么。

农户种水稻，自然就要按照农时上缴水稻，近期官府正在催缴早稻。

南州街市不如京城那般宽广开阔，但是水乡风景，别有一番风味。

司檀在街边小摊买了个香囊，香囊上绣了一朵桃花，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香料，有一种清新淡雅的草木清香。

香囊装在衣袖中，连带着香气也沾染在司檀的身上。

她看见街边有卖蔬菜粮食的，就上去问价。

这个季节，新鲜蔬果种类颇多，价格应该也不会太高。

锦衣卫的卫所遍布大周全境，有一批锦衣卫就是专职记录各地风土民情，传回京城记录归档。

民以食为天，其中很重要的一项记录，就是各地的粮价和菜价。

司檀能走到现在这个权势滔天的位置，也并非全靠托生在贵族世家，她天生聪慧，过目不忘，看过一遍就能记个大概。

她隐约记得，锦衣卫每年记录的南州菜价没有这么高。

“老伯，你家的辣椒怎么卖的这么贵啊？”司檀随便挑了一位卖辣椒的老伯，语气随和：“你可别看我年轻，就故意抬价。”

司檀没换衣服，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卖菜老伯连忙摆手，解释：“这可不敢呐！公子，我们这都是诚信经营。”

司檀蹲下来，拿起几颗辣椒挑选。

老伯又说：“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去别家看看，大家都是这个价钱！这阵子每年这阵子，菜价粮价都会往上涨。”

司檀敏锐的捕捉到一点，追问：“每年只有八月份才涨价？”

“七月底到八月初，还有十一月中旬，”老伯说道：“主要是这两段时间农户都忙着交实物税，若是自家凑不出来，自然要花银子来市场上买。”

买家多了，供不应求，价格自然就会上涨。

司檀问老伯：“那您呢？您的收成足够交税，还有多余的能拿来市场上卖？”

老伯憨厚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心酸的苦笑，说：“我今天卖掉了这些辣椒，明天就要拿着银子去买萝卜交税。根本赚不到钱，甚至还要反过来拿着自家的银子往里面搭！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大周户籍管控严格，农户、军户、商户等等，时代相传。

农户的儿子依旧种地，商户的儿子依旧从商，军户家里只留一个年纪最小的儿子保存香火，其余男子都要应召入伍。

而每家农户要上缴的实物税种类都是官府规定好的，即使你家的地里只能种辣椒，缴税时也必须交萝卜。

大部分的百姓，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改变户籍，他们生活中能够自己选择的事情很少。大到生死，小到地里种什么，都由高高在上的官员们决定。

可是大多数百姓都不会反抗，不会质疑，他们不会怨恨任何人，只会将一切归结为——命运。

司檀问：“不能向官府说明情况吗？把你家的实物税换成辣椒，这样就不用在市场上折腾了，能省下一笔银子。”

老伯嘴唇微动两下，挤出一个苦笑：“嗐，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连官府的门都进不去。种辣椒挺好，我认命啦！”

司檀在老伯的摊位上买了几颗辣椒，放进另一只衣袖中。

她没有继续在路边小摊闲逛，而是转到大路上，去逛那些有着单独门面的商铺。

江南商户多，还有许多得到朝廷承认的皇商，江南首富是每年上供丝绸锦缎的白家。

白家做纺织起家，但在江南地区影响深远，财力深厚，各行各业都有涉及。

司檀找到一家米行，上面挂的就是白家的牌子。

她照常走进去，询问米价。

店内的小二问：“客官，请问您要买几石粮？”

“不急，先比比价。”司檀问：“买的量不一样，你们给的价格也不一样？”

小二将她带到柜台处，把一面写着价格的牌子指给她看。

按照不同的重量，粮价也不一样。

十石米以下，每石二两银子。

十石以上，二十石一下，每石二两半银子。

二十石以上，每石三两银子。

司檀问道：“别人家都是买的越多越便宜，怎么到你这里，买的越多，价格还越贵了？”

小二嘿嘿一笑，解释：“最近这段时间上缴实物税，买粮的人多，可是粮食就只有这么多，您要是想多买一些，别人就买不着了，您可不就要多付些钱了嘛。”

司檀皱眉，被小二的这番理论气笑了，说道：“你们这就是趁机哄抬物价。”

“哎！”

小二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拔高声音：“我们都是明码标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不想买就出去！自然有的是其他人抢着买！”

司檀冷笑：“你们这样高价卖粮，就不怕没人买？”

“听你口音，不是江南本地的吧？”小二神气的拍拍店内高高悬挂的一纸文书，趾高气昂的说：“我们东家是皇帝亲封的皇商！在江南府的地界上，能合法收粮卖粮的只有白家！”

司檀抬头，看着那被高高裱起来，悬挂在墙上的文书。

黑纸白字，将江南府粮食买卖的专营权给了白家，几枚鲜红的官印一字排开。

江南转运司、江南知府、江州知州、南州知州……

有这一纸文书在，白家就可以垄断江南府内所有州县乡镇的粮食，农户想要卖粮，只能低价卖给白家，城内市民想要买粮，也只能高价在白家的米行里买。

这纸文书真实合法，司檀看了许久也挑不出错处，只能先暂时压下心思，离开米行。

她踏出米行，外面的街市依旧是热闹繁华，各色行人来来往往，许多肤色黝黑的农户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沉重的担子压弯了他们的腰，可那担子里装着的是他们最宝贵的瓜果时蔬，是他们维持生活的唯一依靠。

回过头，是白家的米行，靠着官府颁发的专营权，做着稳赚不赔、无本万利的生意。

司檀揉了揉眉心，转身靠着街边的一棵树休息，或许是江南的夏季太热，她有些头昏脑胀。

一群孩子举着风车从她身边跑过，她侧身让路，正好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跟在孩子们身后走过。

微风拂过，吹起衣袖微微摆动。

乞丐和司檀擦肩而过，一根布条缓缓落在司檀脚边。

她捡起布条，那上面写着几个笔画粗糙的字。

【今日傍晚，茶楼相见】

司檀抬头，朝着乞丐离去的方向张望，刚才的那个乞丐早已消失在街角。

放在从前，司檀根本不会理睬这种神秘的字条，但是想到昨夜安定侯府中的那个乞丐，她又纠结了一下。

算了，还是赴约吧。

司檀将布条收进衣袖，心里想着。

就当是为了再见一次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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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乞丐是知道茶楼是锦衣卫的暗探聚点，特意约在这里和司檀见面，还是纯粹碰巧了。

司檀在二楼临街的雅间内等着，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两碟糕点，两个茶杯，一壶清茶。

她端坐其间，一边看夕阳落山，一边等人。

火红的夕阳落入地平线以下，茶已经温凉，人还没来。

司檀正要起身去外面问问，雅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人身材高瘦，脊背挺直，只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乱蓬蓬的头发用一根枯枝束起来，腰间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雅间内烛火明亮，司檀看清了乞丐，他样貌平平，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清澈明亮。

乞丐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穿着体面，像是出身富贵人家。

乞丐没有丝毫寒暄，不等司檀说话，就拉着男子坐下来，随意的说：“司大人，这位是江南白家的三少爷，白家是江南首富。”

简单的介绍完一句，乞丐就不管其他了，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桌上那两碟糕点看，司檀点点头，他就拉到自己跟前，一口一个，专心吃起来。

江南糕点造型精致，但是口味偏甜，司檀吃惯了京城的糕点，不太喜欢这种纯粹甜味的糕点。

她看乞丐吃的急，开口想提醒他：“哎，你慢点，小心齁着……”

但是她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碟子就被清盘了。

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也就咽了回去，乞丐明显并不介意糕点的甜度。

司檀收回伸出去一半的手，拿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抬眼看了看一边端坐的白家三少爷。

白三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司檀，有些畏畏缩缩的。

等乞丐将另外一碟糕点也风卷残云的吃掉，连碎渣都吃的干干净净，又喝了一杯茶。

司檀终于忍不住了，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皱眉问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恶名远扬太久了，一般人见到她，只有恐惧和厌恶两种神情，能在她面前面不改色，狼吞虎咽两碟糕点的，乞丐还是第一个。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是忠信侯府世子，”乞丐坦坦荡荡的说：“你姓司，名檀，表字佑明。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大奸臣——司佑明。”

司檀问：“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还敢主动来见我？不怕我把你杀人灭口？”

乞丐嘿嘿一笑，灵动的双眼中闪烁着狡黠，说道：“我会看面相，看出你一定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官。”

司檀愣怔一下，随即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拿过茶壶，主动给乞丐的茶杯里填上新茶。

从前都是别人伺候她，能让她主动添茶的人，一只手掌就能数的过来。

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成谜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