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地后,元修传了大夫给自己拔箭,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明明是皇家的秋狩,怎么还有宗亲受了伤呢。
元子攸不出意外地前来查看元修的伤势。那长箭已被顺利拔出,元修手臂上的血窟窿深深地刺着元子攸的眼。
元子攸拧着眉头问向明月:“解释解释?”
明月冷冷地说:“陛下不该问我,应该问这箭的主人。”
元子攸转头厉声吩咐:“把箭拿来。”
内侍恭敬地递上那把沾了元修的血的箭,元子攸低头一看,上面的“尔朱”字样给他当头棒喝。
元子攸默然,元明月能听见他呼吸变重,手指微一用力,箭柄咔吧一声出现了折痕。
也不知道尔朱兆是不是故意的,他提着半死的银狐闯进来,有些夸耀地道:“陛下,不好意思,今日是本将拔得头筹。”
尔朱兆,是尔朱荣的堂侄,也是义子。元子攸虽还攥着箭,口上却十分沉静:“好,赏金百两。”
“谢陛下。”尔朱兆回道。
元子攸接着道:“在这之前,将军先解释一下孝则的箭伤吧。”
尔朱兆看看元明月,轻飘飘地道:“明明是太常卿自己接了箭,末将又能拿他如何?”
元子攸疑惑道:“孝则?”
元修笑笑:“是啊,若不是我接了箭,恐怕明月姐姐便死在箭下了。”
元明月,又是元明月。
元子攸瞄了眼明月,沉吟道:“是么?可惜了。”
见到这一幕,尔朱兆倒觉得十分有趣。元修宁愿受伤也不愿这女人死,而元子攸的态度竟然如此微妙。
尔朱兆佯装吃惊:“不知这是哪位公主?末将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元子攸嘲讽道:“反贼和妖妃的女儿,也配叫公主?”
尔朱兆仿佛知道元明月是谁了:“……原来,这位就是杨奥妃的遗腹子,临洮王的妹妹,小国舅的遗孀?真是可怕,凡是亲近的,都死于非命,令我都害怕了。”
元明月听见他这样讥讽重复自己的不幸,脊背一凉,干哑着声音说:“……害怕就滚远点。”
尔朱兆被她突如其来的糙话微微震惊,没想到宗室的女人还会这样说话,甚至当着皇帝的面,他本以为宗室的女人都是娇滴滴笑盈盈的。
说罢,元明月转头便走了。
元子攸看着元修的伤,道:“孝则,你还清醒吗?你的命比她的命金贵多了。她虽然也姓元,但可什么也不是。”
语毕,元子攸扔了手中箭,也转身离开了。
药童给元修的手臂缠着绷带,绷带下的伤口隐隐作痛,这感觉尤其真实,元修竟觉得欢喜。
元明月逃到马车旁,给车夫塞了点银两,抱着尝试的心态问:“能否先载我回宫?”
那车夫掂量了下银两,说:“娘子是宫里的女眷吧,哪有陛下还在场上,女眷先回去的道理?”
元明月又掏出些银子:“我、我身体不适,想先回宫休憩。”
车夫想了想,本来就要答应,忽然身后一个大手按住了元明月。元明月还未回头,只感觉身后似多了一堵墙似的,可见这人有多高大,那压迫感从上而下,差点使她喘不过气来。
“秋狩尚未结束,这就急着回宫?”尔朱兆说。
元明月回头,差点撞上他硬邦邦的银甲。
“将军还有何指教?”元明月阴着脸问。
尔朱兆蓦地抓住她的下巴,将明月按得颌骨生疼。他附到明月耳旁,悄声道:“从没人敢跟我抢猎物,和我抢的,都死了。”
“……然后呢?”明月艰难地问。
“还活着的,你是第一个。还有,从没有一个女人敢跟我那样说话。”尔朱兆势占上风,被他这样子钳制着威胁的女人,无一不是惊慌失措,泪水涟涟。
可元明月不同,她从一至终都是那冰冷又发狠的眼神,从尔朱兆见她的第一眼就是这样。尔朱兆愈发不爽快。
“将军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无父无母,没人教我礼数,别说是将军,就是皇帝,我也是这般说话。”明月虽被他握在手中,言语里却不卑不亢。
尔朱兆松开手,轻蔑地笑笑:“扫把星,可真不讨人喜欢。”
明月也报一冷笑:“是吗?那将军就离我远些。”
元明月抓住机会,迅速跳上了车,可车夫却迟迟不动。
明月微怔,直到车外又响起尔朱兆的声音:“——走吧,她不是要回宫吗?”
“遵命,遵命。”车夫这才扬鞭。
元明月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心狠。
如果不是元修把她招到宫中,她也不会去猎银狐,也不会遇见尔朱兆,那么元修也不会受伤。这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然而,明月还是去探望他了。
明月进到屋里来时,元修正在换药,他一见到明月来,便碰到了伤口,痛得他喟叹一声。侍女脸色一变,忙讨饶起来。
元明月接过药膏和绷带,道:“我来吧。”
元修十分乐意,呵退了婢女。其实元明月没有侍女动作轻柔,做得有些笨拙,甚至弄疼了他,可元修毫不介意。
“原来姐姐也想着我?”他笑得纯真。
“算是吧,你因为我受伤的。虽然死不了,我也该来看望。”明月说。
元修自哂道:“你就不能骗一骗我,非要说一通实话。”
明月说:“我不会说违心话。”
元明月给他包扎好,却淡淡说了句:“孝则,你去跟皇帝说,让我回国舅府吧。这不适合我,我也不用谁保护。我只是元氏宗室的边缘人,没有人会记起我,也不会有人想起来要杀我。我不会死,我想走,孝则。”
明月说着说着就对上了元修的双眼,水光潋滟,苦苦恳求。
元修沉默良久,才恹恹地道:“……好。后日……不,明日我们去见他,让他放你走。”
明月感觉终于看见了希望,忽然会心笑了。元修许久没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他兀自心痛起来。若她在身边,则看不到她笑;若要看她笑,那她就不会在身边。
他真希望这箭伤永远不要好。
翌日,元修如约带着元明月去觐见天子。
元子攸在园中耍剑,身姿轻盈挺拔,如白鹤振翅,旁的侍妾看得眼睛都亮了。
元子攸用袖口擦擦宝剑,漠然道:“皇帝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怎么能说变就变。”
明月的头更低了,她确确实实是在放低,在哀求:“求陛下恩准……”
元子攸睨她一眼,用剑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我说过了,不许你低头。”
明月看着元子攸的眼又重复了一遍:“求陛下恩准。”
元修附和道:“皇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元子攸看了眼元修:“皇兄?元修,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这次,元子攸没有喊孝则,而是叫了元修的大名。
元子攸跟元明月道:“你可别说你不知道,是他当初百般求我把你弄进宫来,怕你和元宝掌一样惨遭尔朱氏的毒手。”
是啊,河阴之变那天,她失去了许多亲人,侯民、元钊……还有死在乱军之中的四哥,他那时才刚刚及冠。
元明月红了眼底,却不断转着眼球,以防眼泪掉下来。
元明月哽咽道:“谢陛下……谢太常卿挂念。如今陛下已经稳住大局,能否……高抬贵手,放明月回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无法死得其所。”
元子攸笑了:“你还想死得其所?元明月,你奢望的太多了。先帝都没能死得其所,你父母也没能死得其所,区区一个你,就想死得其所?”
元子攸斩下园中几朵花:“你活到了现在,已经幸运的很了。”
元子攸即位半年不到,尔朱氏在朝上权势滔天,他颁诏甚至还要姓尔朱的点头。如今,若连一个女子的来去都左右不了,岂不是被耍得团团转,徒添笑柄。
整个元魏,他才是皇帝,万人之上的皇帝。
元明月锲而不舍地重复:“求陛下……恩准……”
见元子攸不语,元修求情道:“皇兄允了吧,臣弟愿赴山东镇压邢杲叛军。”
元明月知道这意味什么,稍有不慎,元修会死在那里。至少元明月还不想让元修为这事拿生命冒险,这不对等。
明月说:“孝则不必如此,妾愿意拿出百斤白银充做军饷,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侯民留下的最后的老婆本了。若能用于强军,倒也不算白花了出去。
元修随之说道:“臣弟愿拿千斤。”
元子攸讽刺地勾起唇角:“呦,没想到你们口袋里的钱倒不少。这么些钱,就是买你元明月的命?”
元明月不再跟元子攸硬碰硬,只是低声下气地重复道:“求陛下恩准……”
元子攸还是心软了,他退一步说:“一年。从你入宫算起,那时也没有说让你在宫中住多少日子,那我现在便定个期限,一年。”
一年,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元明月等得起,这的确是元子攸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元明月没有得寸进尺,她忙道:“谢陛下!”
她满意就好,元修想。
可是,她在他身边的日子,又多了个期限。
自打元明月搬入了宫中,她就带着那对玉牌一齐来了。只要这玉牌还在,侯民也就还在她身边。
她将两块玉牌握在手心,冰凉的白玉上,刻着两行诗。这两句《卷耳》她常常默写,此生已不知写了多少遍。
夜里,万籁俱寂,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她对着玉牌语重心长地讲:“知道吗侯民?元子攸同意让我回家了,只是不是现在,还要等段日子,你不要急。孝则说,他怕我会死,所以才求圣谕让我进宫。可是自从二哥、四哥……以及你,都陆续地离开我之后,我早觉得死也无谓……”
夜半的宫闱冷清无比,草丛里蛐蛐叫了两声,却更显寂静。明月仔细地摩挲着玉牌,这东西曾经过侯民的手,上面曾经停留过他的温度。
与侯民相关的事物,烧的烧,埋的埋,和主人一同沉睡。然而,只这一对玉牌被她留下,她不愿将这份情也埋葬。明月想想之前元修的话,忽然笑了:“可是,侯民,太不可思议了,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在意我的死活。既然答应了他,那我就活着试一试吧。况且,我想你不会愿意我这么快去陪你的……”
说着说着,明月就叹了口气。说到亲人,她明明还是有真正的亲人的。元宝炬,她那像成了精似的三哥。她没有所谓权力和位置来得重要,恐怕三哥早以为她死了。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从前种种,何谈相忘?那些日子短暂地连珍爱都来不及,倏忽化作了灰烬。她又回到了少时在宗正寺一样的日子,望着广袤天地,拘于一隅,等着摆布,等着老,等着死。
“可是,侯民……”明月将两块玉牌握紧,眼底涌上泪水,“我真的好难受,如果我从不曾来到世上就好了……”
十月,河北叛贼葛荣被押送至洛阳斩首,年号又更作永安。作为天子,元子攸登上阊阖门观刑,而这场反叛能被镇压,也完全仰仗着太原王尔朱荣。
皇后身为尔朱荣之女在宫中举办了一场欢宴,以庆贺父亲骁勇,魏军大胜。
元明月就像承诺的那样,掏了百斤白银来换她自由。她在宫中也只领一些微薄俸禄,砸了这么些钱,元明月彻底成了穷光蛋。
元修要还她百斤白银,却被元明月拒绝了。元修已经用千斤换了元明月性命,不必再用百斤换她自由了。
元修无非就是怕她死。元子攸说得对,她足够幸运了,河阴之变那天,连元子攸的亲弟弟都没有幸免,而她一个孤零零的宗室女能活下来,已经是上天眷顾。
其实元明月不怕死,她想起元修那天切切的眼神,她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元修,她不会死。
元明月孤单地看着月亮,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宫里现在应是歌舞升平,她从前最喜热闹,可自从亲人相继离世,她也就不再热闹了。
有内侍传话来,说皇后召她去赴宴。
元明月无法拒绝,草草穿了件得体的衣裳,颓然地去了。
明月照旧坐在角落,却仍被皇后一眼攫住:“妹妹来了?来,离本宫近些,妹妹进宫这么久,本宫都没仔细瞧过。”
明月挪过去,拜了一礼:“是明月不懂事,不曾去拜见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皇后给明月递了一块糕点:“也是义兄与本宫提起过妹妹,不然本宫也不会对妹妹感兴趣。”
明月无奈道:“明月毫无过人之处,殿下抬爱了。”
皇后想了想说:“曾闻杨奥妃歌喉过人,也因此得到京兆王万千宠爱。不知妹妹能否献歌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