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预备到院子里劈柴,喝了药便从屋里出来。他刚一走到门边便听到了明月的慷慨陈词,也不知道她是同谁学的。
纵然此举高风亮节,元修却一点也不欣慰。这等世道,还是自私些更好。
只不过,这下子她丢掉了侯民所有的遗物,不再视其为心头血。元修想,那她心里是不是腾出了一个位置,可以允许她再去爱一个人呢。
他不敢问,只能偷偷揣摩,沾沾自喜。
明月与何功曹又道:“若有人问起来,就请功曹说是太原王氏的王思政——王员外郎布施的……我嘛,除了这玉牌什么也没了,功曹也不必再问我们来处。”
何功曹明白了明月的用意,他握着这白玉,如同手握着黄金百两,心潮澎湃,不堪其重。有了钱,梁郡的乡亲们便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何功曹又不禁问她:“姑娘认得太原王氏的勋贵,之前也定是贵族,为何放着荣华不享,来这穷乡僻壤呢?”
明月哂笑一声:“荣华?功曹不知,这荣华太重,要用自由和尊严来换,我不肯换。”
元子攸也不肯,所以被缢杀在晋阳。
三月到,小桃初发,紫燕归来报春晓,又在屋檐下筑起了温巢。
明月昂头望着墙外飞来的衔泥燕,叹了句:
“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明月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命运尘埃落定。纵使她失去了许多人,但老天总给人一线生机,让她身边尚有人在。
元修不再饥一顿饱一顿,也得以静心养病,过了些日子,元修脸色逐渐见好,衣裳也撑了起来,皆大欢喜。惊蛰之后农忙,他信守诺言,也过上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
明月则去镇上帮忙施粥发粮,一时之间,梁郡也不似曾经那样死气沉沉了。既然春天到了,总要焕发些生机。
一只只旧碗伸到明月眼下,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嘴。元明月站在济粥棚后,拿着大勺,一碗碗地分粮食,将一张张嘴填满,还絮絮道:
“不要争,不要争……都有份的!”
明月正手忙脚乱施着粥,不远处有一男子抬来了一筐窝头。他对着明月羞涩一笑,结结实实地放在明月身畔,那些抢着舀粥的流民又分出一股子人,挤到了那筐窝头边上乞讨。
男子不慌不忙地发着窝头,也喝斥道:“不要挤不要挤!”
明月刚舀完一碗粥水,便凑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扯了扯她的衣角。
明月低头,讶然问道:“小妹妹,怎么了?”
“这个送给你。”
小女孩递给她一只野花野草编织成的手串,白花黄蕊,小巧可爱。
明月笑颜初绽,将野花手串捋到腕上,又贴近嗅了嗅那淡淡的花香。她嘴角的明媚笑意如花似月,反而衬得那野花配不上她了,要牡丹芙蓉才好。
“谢谢。”
女孩不禁问她:“姐姐,你是仙女吗?”
明月圆睁着眼睛羞涩道:“……我当然不是。”
“她当然是了,”男子打趣道,“梁郡哪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了?那些年轻女人都不会来发粮的,就你整天守在这儿!”
明月转头继续为流民舀着粥,嗔道:“阿峰!胡扯什么呢,我只是来帮舅舅的忙。”
明月对外声称自己是何功曹的远房甥女,来此投靠他这远房表舅。
“你来帮忙,那何怜怎么不来?”这个叫阿峰的男子问。
明月道:“怜儿操持着家务呢,现在农忙,她要跟着锄草去。”
阿峰摇着头笑笑,自知明月是为何怜开脱。主吏家女儿,谁肯在这和流民挤在一起——除了那自讨苦吃的明月。
黄昏时,粮食已尽数发完,那漆黑的铁锅中不见粒米,舀得干干净净,不留点滴。明月收好摊子,拖着大锅去河边洗涮,刚走两步便被阿峰骤然接过。
阿峰对着明月憨厚笑道:“我帮你拎。”
阿峰二十余岁,黝黑朴实,浓眉大眼,有一把子力气。尽管这年头日子苦些,他也总是笑呵呵的,对谁都热心,尤其是明月。
阿峰一路拉着大锅扔在了河滩,明月蹲下身子左右开弓,拿出筅帚正要刷锅,阿峰又一把抢来,还不等明月说话,便笑嘻嘻地卖力刷起了这口铁锅。
明月索性在一旁抱膝看着他刷,半晌才问:“你这么能干,什么都要和我抢着做?是嫌我手笨?”
阿峰听她这样误会,一时竟语无伦次:“不不不,我、我没有……”
明月本来就是逗他,见他慌张,自己也笑了,“没什么,我开玩笑,我知道是你好心。”
阿峰见她笑,羞惭地垂头刷锅,又有些心不在焉。
空气沉寂下来,晚霞褪去,只剩沙沙的刷锅声和流水声,二人缄默许久,阿峰终于忍不住问她:“明月,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明月挑眉看他,神色惊讶。阿峰又结巴道:“我……我有,我……”
阿峰刚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远处元修便高声唤她:
“姐姐——”
明月回头,元修徐徐走近,“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阿峰见元修来,刚才的话也不说了,只低头掩住涨红的脸,支吾唤了句:“……阿悔。”
元修没有留意,只问:“刷完了吗?”
“快了,阿峰在刷呢。”
元修又看了看阿峰,问道:“要我帮忙吗?”
阿峰忙道:“不不、不用了……你、你们回去吧,我来收拾就好。”
元修不再多问,扯着明月便要回去——他本来就不同意明月抛头露面去施粥的。
暮色四合,明月同元修沿着幽径走着,路旁的桃树抽了新芽,发了新蕊,她许久都没有这般惬意过。
明月忽然抓了抓元修的胳臂,片刻后又撒了手。元修诧异,问她:“怎么了?”
明月笑说:“没什么,看看你是不是胖了。”
“是胖了些,”元修的唇畔也挂着和煦笑意,“这样我下次就能背着姐姐走。”
听见这话,明月垂着眼帘,脚下踢着石子,淡淡说:“没有下次了,就在这儿了,我哪也不想去了。”
元修和她肩并肩,走得不快也不慢,路两旁是低矮的桃树,树下小草稀疏成毯。
元修注意到她腕上的手环,问道:“姐姐何时做的手环?”
明月转转手腕:“这个?这个不是我做的,是别人送的。”
元修故意问她:“不是阿峰吧?”
明月没有听出异样,“怎么会是阿峰,他哪有这闲情,是一个女孩子。”
元修遂放心道,“好看,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明月被他逗笑:“戴什么都好看?那我下次插两根鸡毛,你也要说好看?”
元修一笑:“可能会吧。”
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因此本能地靠得非常近,明月没有觉得不妥,元修心头却像缓缓淌过冰凉的溪水,挠着他干涸的心房。
她与他毫厘之距,似乎他一侧身,就能捉住她的手臂。元修悸动地蜷了蜷手指,挣扎许久,仍然僵硬地垂着。
延绵的灰黄色土地上毫无预兆地绽开一粒粒雨点,眨眼间,雨如星子落,摩擦着空气,沙沙作响。
“呜哇——”
明月伸手遮着头顶,拽起元修,一路踏着雨水奔跑。那腕上的白色小花也被打湿,逐渐地零落,从她手腕上滑落了。
沁凉的雨水蜿蜒到元修指间,好似是天公作美,他跟着攥紧了明月的手掌。
雨滴打他眼睫鼻尖,上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元修在后面望着明月湿漉漉的发梢,忆起多年以前,他埋在心底的秘密。
那年他一十七岁,与她吻得地久天长。
两人一路跑了回去,在半路上便碰见了打着伞寻他们的可玉。
一进门,可玉便逐一帮明月和元修拧了拧衣衫,又忙着给他们擦头发。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还伴着两声春雷。
可玉随口道:“今天我去镇上卖织物,瞧见了许多契胡人,凶神恶煞,打家劫舍的,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我听人说,都是从韩陵逃来的。”
契胡人?
明月忽然抖擞,尔朱一门便是自北秀荣发迹的契胡人,难道说……
她知道何怜和何夫人还在家中,只问:“……高丞相又打胜仗了是吗?”
何怜从屋里出来,嘴里还啃着杏,附和道:“是啊,要不然郡里怎么这么多逃散的契胡人呢!姐姐出门时当心点,这些人可野蛮着呢!”
韩陵告破,高欢如燎原之势就这么从河北郡打到了河南郡。元笠一语成谶,今后朝上又要变天了。
算了,这些与她,不再相干了。
明月一抬手腕,这是她今天唯一伤心的事儿,“哎,手环没了。”
可玉微诧:“什么手环?”
元修擦干头发,说:“以后,我再给姐姐做。”
屋外雨声又大了几分,引得明月望向了窗外。她听了会儿雨声,才浅答了句:
“嗯,好啊。”
前一夜下了雨,第二日一出门,明月便闻到泥土淡淡的芬芳。
元修鸡鸣时就去了田里,说早些垦好田,就去粥棚那儿帮忙。
明月自何宅处刚走了几步,阿峰蓦然现身,吓了明月一跳。
“阿峰?”
阿峰憨厚笑道:“你要去粥棚那儿吧,我是来接你的。”
明月一面走,一面疑惑道:“接我?”她嗤笑,“我还用的着人接啊?”
“不、不是,我、我……”
明月眨着眼瞧他,戳穿了他的心思,“阿峰,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事实上,我、我……”
明月静静听他结巴,半晌,他好像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银簪:“这、这个!”
阿峰见明月没有反应,又红着脸道:“给你——”
明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接那银簪,却直截了当地问了句:“……为什么给我?”
“我……”
阿峰心如擂鼓,羞得无地自容,却没注意到明月脸上逐渐褪去的微笑。
明月低着头快走几步,回避道:“……这么贵重,就不要给我了,快走吧。”
“明月……我……”
阿峰见明月没有接受,反而加快了脚步,一时挫败感油然而生,两人之间尴尬了许多。
明月到了施粥处,见郡守的人忙前忙后,也捋着袖子去帮忙。
尽管明月只是帮忙施粥,但这等美貌名声在外,引得许多流民往明月身前挤,还有假扮了流民的村民,也装模作样地领粥,只为了瞧一瞧这施粥的菩萨西施。
有时明月实在无法应付,阿峰伸出有力的臂膀一拦,严词道:“发粮的又不止这一处,我这里也有,诸位可来我这儿领。”
明月见他解围,刚转过头去,便见阿峰一脸严肃,兢兢业业地发着粮,好像是故意不理人。应是仍为早晨的事尴尬着。
明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又施起粥,两人就这么沉默许久。
后来,明月冷不丁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阿峰发粮的手一顿,本能似的问道:“……是……谁?”
“我的亡夫。”
阿峰的眸子黯了几分,说道:“……那他很有福气。”
“怎么会有福气,都说我是克夫的扫把星。”
阿峰有些生气,肃声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女人头上扣。好几个皇帝都死于非命,那又是什么星克的?”
明月讶于他仗义执言,心中深深触动,是一种被人维护的喜悦和安心。元明月刚想说点什么,粥棚前便聚了三五个契胡人,粗鲁地撵人不说,还抢人饭碗,直冲到明月跟前,呵一声:“盛满!”
明月厌恶无比,这些粮食是给食不果腹的那群流民的,不是给这些落跑的契胡人的。
明月不情不愿地舀粥,那高大的契胡男人陡然捏住明月的脸,调戏道:“漂亮!走,跟老子走,做老子婆娘去!”
明月想拨开他的手,奈何无果,阿峰却插了进来,与那人对峙道:“这位兄台,救济粮只给流民,敢问你是流民吗?”
“老子想拿什么拿什么,你算老几!”那契胡男人说着往阿峰脸上啐了一口,紧抓明月不放,要揽入自己怀中。
阿峰见状也不再客气,沙包大的拳头一辉,使那契胡人人仰马翻。
“松开她!!”
那契胡人也不甘示弱,一脚踹了粥棚,一众流民仓皇散去。
“阿峰!”明月唤道。
明月话音刚落,一个契胡人汹汹而来,对着明月张牙舞爪。明月避无可避,随手拾起一只板凳,叮咣四五地一同乱砸。
“诶啊——”
元修来得正巧,见阿峰和明月同契胡人打着架。他管不着原委如何,但总是元明月正受着欺负。元修不由分说,一个鱼跃过去也撕打了起来,转眼间,施粥棚赫然变了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