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心满意足,总算这段时间里,元明月是属于他的,转念一想,又微微不爽,总觉得她是他借来的。既然是借的,那总有归期,到时他又要寻由头去找她。
为贺皇子降生,宫中歌舞升平,皇帝改元武泰,皇亲国戚都逐一祝贺。迟钝如元明月,她也看得出这些人表里不一,笑里藏刀,说是宫宴,实则山雨欲来,太后和皇帝不和已经不是朝中的秘密了。
宠臣兼情夫的郑俨和徐纥陪侍太后左右,那谄媚样子,是掩饰也不掩饰了。宫中还是有佳酿的,明月喝了两盏。
元宝炬见元明月也在,不禁还有些想念这个妹妹。元宝炬主动跟明月问安,微醺的明月扶了扶额,道:“给三哥请安,三哥新年大吉。”
元宝炬问起侯民:“小国舅呢?不和你一起来?”
元修说:“兄长,是我陪姐姐来的。”
元宝炬一挑眉:“明月,你和元修竟然这么好,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亲姐姐了。”
元明月说:“我们的爹是亲兄弟,我们也都是一个姓氏,当然都是亲的兄弟姐妹。”
“……二哥病了你知道么?”元明月忽问。
“我当然知道。我也希望他能活久一点。”元宝炬说。
“夫君——”一个妇人从不远处走来,元明月认得出,这是三哥的妻,乙弗。
乙弗见了明月和元修,周到地请了礼,说了贺词。乙弗是个仁慈端庄的女子,和三哥截然不同,明月觉得三哥简直走了狗屎运,能娶这么好的老婆。没心肺如三哥,乙弗式十分受他器重。
“哇啊哈哈哈——”
不远处迸发出一片笑声,明月看去,原来有人在玩投壶。再往别处一瞥,还有贵族怀抱美人,一齐舔食着五石散,旁若无人地吻着。
他们疯狂,他们大笑,他们骄奢淫逸,明月隐约觉得大厦将倾,王朝是不是……要到头了。
三哥借口离开了,花园里有人在放灯,元明月便拉着元修同去。
火树银花下,善男信女为新一年祈了愿望,盏盏明灯升空,纷繁如星,在夜色中自成另一番景色,也不知道它们能飞多么高、多么远,天神能否得见。
元明月拿着灯写下:
“侯民、元宝晖——平安健康。”
元修看了眼明月的祈愿,喉头干涩地问:“姐姐……你不为自己许个愿吗?”
明月说:“他们好,我就好,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正说着,明月放飞了自己的天灯,眼瞧着越飘越远。明月转过头想看元修的灯,他手一松,那灯也飞高了。
明月说:“许了什么愿啊?都不让我看?”
元修只是笑笑,多看了几眼明月。她脸上映着红光,艳若桃李,睫毛扑闪似萤翼,他真想就这样吻下去。
“……秘密。”
多年以后,元明月回忆起这一个新年,仿佛是她此生最后快乐的时光了。
或许是上辈子得罪了老天爷,这才叫她这辈子不得安宁。
年后,二哥薨了。
得到二哥的消息后,元明月哭成了泪人,她身披孝布,坐在灵堂前三日不眠。
而三哥和元子攸密谋诛杀佞臣一事败露,因此被罢了官。冷冷的灵堂下,北风穿过惨白的幔帐,扫人骨髓,外头则一连几日都飘着大雪,有时吹到屋内几片,落在二哥的棺椁上,稍纵即逝。
元宝炬坐在元明月身侧,一向没心肺的他此刻也是憔悴不堪。元明月瞥见他眼底泛泪,不当心落了一滴,明月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嘴唇干裂,带着沙哑的声音问:“……你是为二哥哭么?”
这次三哥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说那些混账话。
二哥抛下幼子,就这么去了。
元明月神情恍惚地出门吹风,脸上泪痕斑斑。
外面银装素裹,意外的是,元修一身白衣,踩着雪忽然出现在门外,和覆雪的洛阳城融为一体,仿佛他也成了洛阳,成了屋脊,成了飞檐。
“姐姐……”他向元明月走近了。
元明月眼下发黑,脚一虚浮,便栽进了雪地里。元修反应极快,立马侧身,让她摔到了自己的肩头。
元明月落入温暖中,那些无处发泄的难过一股脑上来了,她心底一沉,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段时间,元明月只沉浸在悲痛中,记挂着二哥的身后事。安葬了二哥后,待元明月心力交瘁地回到侯民身边时,侯民已经病骨支离。
明月日以继夜地抓着侯民的手,找洛阳城最好的大夫,给侯民抓最好的药。冬尽春来,冰雪消融,侯民也能起身在走廊中散散步,元明月在一旁带着他,两人十指相扣。
“我承诺过的,我要陪着你到老的。”侯民说。
“嗯。”明月不想承认这是安慰,她骗了自己许久。
武泰元年的二月,皇帝暴死于显阳殿,年十九岁。
皇帝死了,是被太后的情人毒死的。元明月认为这些和她都没有干系,谁做皇帝都行,她只希望侯民好。
可是这次,她又想错了。
皇帝死后的第二天,临洮王府出了事,太后圣谕先至,立元钊为帝。
而宫里潘充华诞下的,为其改元的先帝的亲骨肉,从皇子变成了皇女。太后瞒过了所有人,她撒了弥天大谎。
从那天起,洛阳城没有一时一刻安宁。
元明月记得很清楚,武泰元年四月十三这天,尔朱荣马踏百官,在河阴淹死了胡太后和元钊,而侯民也正好死在这一天。
不,这一年该是建义元年了。
风雨飘摇的元魏又轮到元子攸做皇帝啦。
元明月坐在侯民的灵前,三魂丢了七魄,已经麻木不仁。她抱着侯民的牌位入睡,好像他还在她身边。
从走出宗正寺的那一天,整整三年,仿佛黄粱一梦。她梦见侯民对她笑,梦见侯民牵着她的那只大手。元明月从梦中惊醒,一张眼,又是满脸泪痕。
明月生辰那天,是侯民的满月祭,她一身素白,坐在窗边,天上下了毛毛细雨,春雨润无声。
宫中来了传令侍者,说皇帝召她进宫。
是元子攸。
从那年在龙门始,元子攸就暗定不会放过她。元明月神色不改,行尸走肉般随侍者前去。
那内侍说:“……夫人,一身白衣恐怕不妥,不如换件衣裳吧。”
明月觉得受到莫大的讽刺,抬抬下巴,说道:“今日亡夫满月祭,恕我不换。”
内侍劝道:“这样万一冲撞了圣上……”
“那又怎样,他要赐死我吗?这样正好。”元子攸就算做了皇上元明月也不会怕他。
就这样,元明月一身白衣,像个飘忽的鬼,一路引得不少人侧目。
元子攸倒是意气风发的,不少臣子支持他,他从尔朱荣手里夺了权,正是雄姿英发。
元子攸冠服端严,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和底下木木站着的元明月完全是两个模样。
元明月先懂事地行了一礼:“妾元拜见陛下。”
当元子攸面对元明月,便不像个皇上了,他神情轻佻,走近了她:“你也会对我卑躬屈膝?”
元明月垂着眼,言语冷淡:“陛下是天子。”
元子攸伸手提了提元明月的衣服:“穿成什么样子,这是皇宫,不是坟场。”
明月说:“陛下息怒,今日是亡夫满月祭,明月不得不如此。”
元子攸这才想起来:“对哦,我都忘了,小国舅死了。”
他嘲讽道:“你是个什么女人呢?克父克母克兄克夫,还是说,你家的全是些短命鬼,就连你二哥唯一的骨血元钊,连三岁都没活过。”
明月冷笑道:“陛下说话当心,陛下和妾一个姓氏,算不算是我家的?”
元子攸早不会被她激怒了,他也笑笑:“随你怎么说,你也只能逞口舌之快了。现在是你在我的手掌心里,临洮王和小国舅都没了,要当心的是你。”
明月说:“我一个女子,陛下还能怎样?”
元子攸说:“若我为难你,岂不是成了笑柄?你别住那里了,搬到宫里来,还有,不许穿白衣,不吉利。”
明月暗里咬牙,但也只能道:“妾元遵旨。”
明月搬到宫中不久便见到了元修。
明月住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宫苑内,像个寻常的公主,纵然元子攸不让她穿白衣,她还真就穿白衣——有本事元子攸就杀了她,她不怕死。
元修去时,元明月正抄着经书,自先帝死后,二人已经有一阵子没见了。元修做了太常卿,稳重又清贵了许多,他如旧腰间配着银纹短刀,会弁如星。
元修问:“姐姐还住得惯吗?”
明月轻叹:“住不惯也得住,谁让这是皇恩浩荡。”
元修说:“宫里好,我和陛下可以保护姐姐。”
明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保护?我不需要。”
元修扯扯嘴角,柔声道:“还是要吧,否则我好不容易让陛下把姐姐弄进来,姐姐若是不要,倒使我难堪。”
明月写字的笔一顿,黑墨浸透了三页黄纸。
明月看向元修,呆呆地问:“……是你,要我进宫的?”
元修还在微笑:“嗯,小国舅既然已经保护不了姐姐了,那便让孝则来。”
明月头一次觉得,元修笑得那么令人生厌。明月反问:“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保护我?”
元修面色不改,包容着她的愤怒和怪罪,轻声认认真真道:“我是元修啊,元孝则,和姐姐一个祖父的族弟,元魏的平东将军、太常卿。”
明月看着他笑,却一点不觉得温暖,反而毛骨悚然。
明月往后退了退,后知后觉羊入虎口,从宗正寺到皇宫,她从一个监牢到了另一个金丝笼。
“你们……全不过问我的想法……”
元修说:“为了姐姐好,就不需要再问姐姐的意见了。”
明月倒吸一口气,尽力冷静地说:“……你出去。”
元修掏出一个精致小盒:“这是一对镯子,这玉极好,我寻了许久,送给姐姐了。”
“我不要。”
元修说:“送给姐姐了,就是姐姐的。姐姐就是碎了,我也只会说碎得好。”
“我先告辞。”
说罢元修起身离开了,当他走到门外,他听见一个清脆响亮的玉碎声音,他不知怎的,却有些释然,大大方方迈向了宫墙外。